临江仙(一)

    岁家最小的妹妹出家做了女冠。

    长兄朔驻守边疆,次兄望闭门斗棋,三兄绩云游经商,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的四兄徵不得不对外宣称,夕妹自幼体弱多病,二姐宪特意向帝后求来恩典,请国师为小堂妹看命,得知夕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唯有给碧霞元君[1]做了婢女,方能保她康健、保家人一世无忧。

    这番说辞,自然堵不住悠悠众口。岁四姑娘的夫家甚至扬言:“既然有宫中的路子,为什么不先看看黍丫头是不是命硬克夫?还放她出来害人。”

    不过是中年丧子的夫人与婢女的一句闲话,却被过继的嗣孙鹦鹉学舌在宴席上说与众人听,又不知怎的传到黍的胞弟绩的耳朵里。一旬间,他们家在勾吴和姜齐的生意全部关了门。

    夕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和黍和年在田庄的地头除草。

    她虽然不像传闻中说的风一吹就倒,却也自小在屋里躲阳光躲惯了,不像两个姐姐,打从能跑会跳的年纪,便跟着佃户和匠人在日头下劳作,京中以女子皮肤白皙为美,她俩倒好,晒得胳膊上腿上都是印子。若非母亲和二婶坚持,她们连斗笠都不戴。

    年伸手在夕面前晃一晃:“这么快就中暑了,小墨头?”

    夕和年从小打到大,自然不肯落后于她:“才没有!就是汗流进眼睛里了。”

    年更是哈哈大笑:“叫你当姑子,你不肯,现在后悔了吧?把头发剃光了,多凉快,还省去洗头的麻烦!要不是怕娘看了晕过去,我好几年前就动剪子了。”

    夕撇嘴:“你未免太小瞧二婶的承受能力。连续三户人家上门退亲,她不照样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每家都用三杯茶打发走了?”

    “好了,”黍适时打断妹妹们的争吵,“小夕这么好的头发,剃了多可惜。要是午饭前能把这片田的杂草拔完,下午我们就去划船,摘莲蓬和菱角去。晚上蒸荷叶饭,你们上次回去不是念了三天吗?小十二都知道我做的哪道菜淡了哪道菜咸了。”

    她的命令从来都是麦芽糖,给年和夕敲下一点,她们便称喏称是。她身上的粗布衣衫浆洗得有些白了,青丝用一根亲手削制的木簪松松挽起,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微笑恍如淡淡的远景,人们乍一看,不会觉得她是一个鲜花着锦的家族的主子小姐,更不会觉得她是一个寡居的妇人。

    即使守寡,黍也不会让自己的心进入坟墓。

    土地在何处,欢愉和希望也就在何处。

    那年臭棋篓子和臭绣花的态度出奇一致的强硬,威胁祖父,不迎接还没来得及拜堂就死了丈夫的黍姐大归,就把他们三个和令姐一样从族谱上永久除名。大哥风尘仆仆从边疆赶回来,跑死三匹坐骑,和她们那个便宜四姐夫的爹娘商量,大炎立朝千年,无子除爵的勋贵不在少数,是给早亡的儿子过继何意称心的嗣子重要,还是逼死儿媳妇换一座贞洁牌坊好处多?

    前后不到一个月。黍姐穿着红艳的嫁衣去,心若病树;穿着素白的孝服归,生如夏花。

    她向三位兄弟行对救命恩人的礼节。二哥不说话,三哥一下子扶住她,大哥偏过脸:“到令妹和颉妹为止吧。”

    不说年长的兄姊,没心没肺的年和还有些懵懂的幺弟都忍不住抹眼泪。

    那是夕五岁后第一次从家人口中听到长姐的名字。

    岁阁老膝下三子,朔、望、令、颉、夕都是他的长子所出。令、颉和夕都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其中最年幼的姑娘比最年长的小十五岁,令被祖父逼嫁时,夕堪堪幼子开蒙的年纪。

    她被拘在房中描红,令姐昨晚又喝得醉醺醺的,身披道袍,却酒肉穿肠过,洋洋洒洒作了篇赋,脑袋枕着胳膊在屋顶的瓦片上酣眠。母亲不住叹气:“你祖父说那家‘一门三进士、子孙两阁老’,祖上还是王谢子弟,规矩多,最不喜出格的女子,让我这段日子赶紧给你大姐姐讲为人妇的道理,可她哪肯听我的!”瞥了眼描红都坐不住的夕,失望之情更浓:“令四岁就能默下整本《声律启蒙》,颉读书作诗比她进度慢,可那一手字,簪花小楷也好,颜筋柳骨也罢,都是公爹所称道的。你翻过年就虚岁七载…”

    夕不好顶嘴,却不禁腹诽道:“多让我做女红就好了,虽然绣活比不过三哥,但我还是喜欢画花样子。”

    给令一个词牌名,她立刻打着拍子填词作曲;颉则会思索用哪种字体抄写词话最佳。至于夕,她会在脑子里生成对应的图画。

    朔发现她这方面的专长,出游的时候常常抱着她。望强拉着兄长对弈,夕在大哥怀中看睡着了,他的衣服十回有九回都会留下她的口水印。待她醒来,颉用淋了蔷薇水的帕子帮她擦嘴,不见缝插根督促她练字,而是喂黍提前准备好的精致点心,她笑吟吟地用筷子将糖藕孔隙中的珍珠糯米丸子戳下来,自己吃一颗,再丢一颗到夕的嘴里[2]。望吃味,颉横他一眼,依旧是柔情似水:“多大的人还跟妹妹抢食?”。令将葫芦里最后几滴酒一饮而尽,歪着头看自家兄妹,一只靴子趿着,另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蹬下去,从山坡上一路滚,落到哪个犄角旮旯。朔好容易活动了一下因久坐不动而酸痛的腰背肩颈,又认命地低下头,帮令寻找她的沧海遗珠。

    那时夕阳太好,夕过了很久才发觉,大哥喊令姐,相比于她和颉,“妹”字尖锐又短促,“令”字却拖得缱绻悠长。

    这般谨慎大胆,不过是仗着她年纪小听不出来、二哥和颉听明白了却不说破。

    母亲告诉夕大姐姐要出嫁了,夕问什么叫出嫁,母亲回答从此就是别人家的人。她又去问望和颉,从一脸凶相的护院和婆子那里得知二爷和三姑娘都“不巧”得了风寒。夕跺跺脚,转身回房,从首饰盒里随手抓了一把小金鳞和小金猪——同辈之间本不用给压岁钱,但年为了逗她生气,不惜自备干粮上前线——令也被严加看管起来,但兄弟姐妹会给她添妆。

    令的亲生娘亲原来是舞姬,被转赠给他们的父亲时,除了两身衣裳、一点珠翠外别无长物。

    令惯常穿的道袍被健壮的武婢扒下来,套进大家闺秀繁复的衣衫。夕啪嗒啪嗒跑进来的时候,她歪在榻上,笔墨纸砚都被收进箱笼,百无聊赖地把玩一只绣鞋:“小夕你说,要是把上面的珍珠抠下来,应该够普通人家生活个半辈子吧。”

    夕把小鳞小猪都塞进长姐怀里,别扭地提出和她一起睡。令笑着揉乱她的头发。

    金线织就、并蒂红莲的好兆头,就这样被她轻飘飘地放掉了。

    半夜,夕口渴难耐,摸摸床榻的另一边,比玉还要凉。她依着记忆喊了长姐用惯了的几个侍女的名字,没人应答,警惕让她瞬间醒来。她没穿鞋、只穿了袜子,轻手轻脚地摸出去,看见黑影,登时躲到屏风后面。

    两道影子都被月光拉得很长。一道挺拔,一道娉婷,默然对视着,终究是女子先开了口:“那些人都是大哥迷倒的?找小十配的药?”

    是令姐,那另一位应该是…朔的声音在夕胡思乱想之际响起:“父亲为了防范我帮你逃走,撤换了府里全部的守卫,还调整了换班时间。但这,难不倒绩。”

    “那我院子里的人呢?祖父和父亲发现我不见了,不会找她们撒气?”

    “我能保证她们无虞。”

    令好笑地说:“大哥拿什么保证?你金吾卫中郎将的官阶,还是真龙赏赐的龙泉剑?”

    夕勉强瞧见,大哥的嘴唇泯成了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直线。

    朔语塞,令继而勾唇,嫣然一笑,莞尔无方:“纵是世家子,在这样的年龄走到这样的地步也并非易事。大哥走到更高处,才能护住更多的人。”

    令生得好颜色,却极少展现出少女的柔婉,朔不由得看愣了,她却施施然转身,不给长兄太多欣赏的机会。

    翌日,朔和望轮流背她上轿。侍女掀开轿帘的瞬间,几颗黑白棋子从凤冠霞帔下飞出来。场面一片混乱,令借机夺过朔的坐骑寒羽,脚后跟不重不轻地一敲,待夕反应过来,已然声去马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父亲狠狠瞪了眼朔和望。

    令七岁后他就下了死命令,禁止长女舞刀弄枪,更不会给她找拳脚师傅。她这身武功轻功,只能是跟哥哥们学的。

    更别提暗器还是老二那臭崽子的拿手好戏!

    两个儿子都注意到他的目光,然而大儿子直立拱手,恭敬却倨傲,小儿子勾起一侧嘴角,笑得邪气又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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