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被罚抄《弟子规》的事情,原是一个意外。
大哥业已束发,望比朔小十三个月,若是别家书香门第的儿郎,就算不是举人,高低也得考个廪生秀才回来。也就是岁二,上有意气风发、颇得真龙青眼的长兄,朝中隐隐有帝后有意让岁家长子尚主的传言——大炎不禁止驸马入仕,相反,若是公主出降,对一家子姊妹兄弟的前途都大有助益,下有才情恣肆、名满京华的长妹,诗词歌赋都信手拈来,又充满奇想,人们鄙薄她是女子之身,暗讽她学富五车也无缘科举、再怎么折腾,最终还不是要教子相夫,身体却非常诚实地刊印和传唱她的诗作。
望除了弈棋别无所长,哥哥和妹妹的出挑,更是将他的中庸衬得无处遁形。然祸福相倚,不论祖父,还是父亲母亲,都把精力放在兄弟姐妹们身上,他巳时作、丑时息,成天披头散发的,半夜肚子饿了,鬼影似的猫去厨房,先后吓坏十多名下人,年纪小的弟妹更是都怕他,竟也自在又冷清地捱到十九岁。
直到夕将瘤奶打翻在他的棋谱上。明察暗访半年才寻到的孤本,还花了他攒了好几年的月例,望一时心痛,语气不过稍重了一些,小妹就咂巴着嘴,包起了泪,哭声没有震天响,却还是把母亲和姐姐都痛惜地够呛。
令瞪了他一眼,母亲罚他抄三百遍《弟子规》,好好研习孝悌之道,就连和他最知心的颉都没分一个眼神给他,光顾着拿帕子给小墨头擦眼泪了。
望气得手指都泛紫了,春光却不解人意,在枝头柳梢闹腾,满园春色关也关不住。
他搁下笔,去找小十为他配的养心丸。
祖父道是药三分毒,望在他面前咳出血,他都不许次孙多服一剂药。幸好小十对医道产生了兴趣,四处寻找试验品,兄弟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相得宜。
望听见一个慵懒的声音:“颉妹,快点!”回应她的是一管春蚕食叶的温润嗓子:“令姐,慢点!”他推开窗,对上令扮的鬼脸,颉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过来,不知是累着了还是因为羞赧,比把微醺当作常态的长姐还要脸红莲艳。
他仿佛含了一颗杏子,口中酸苦,心里却是痒痒的舒暖与歆羡。
令托举着一匣瘤奶糕:“小夕问,她把她最喜欢的都赔给你了,二哥能不能别再生她的气?”见望偏过头去不语,只得退让:“我帮你抄一百遍。”
望得寸进尺:“还有颉妹的一百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颉不笑也似笑:“正好让我看看二哥的字有没有进步。”令眼睁睁看着卡特斯跳进沃尔珀的陷阱,被人卖了还担心他钱够不够,既气恼三妹的单纯,又愤愤于二哥的心机,心中盘算着,等大哥从宫里当值回来,一定要好好告上一状。
有本事跟大哥耍横去,占颉妹便宜算什么!
十七岁的令妹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不似二十岁的她,不管内心多么惊涛拍崖,嘴角边都挂着恍若远景的微笑。三十岁的她呢?失去家族的庇护、失去富贵荣华的滋养,她或许比寻常的贵族女子老得快一些,不过她既不生儿育女,也不用洒扫庭除、管家理事,倒也不需要涂厚得跟砖头一样的脂粉,来掩饰眼底的乌青。
何况以令的性格,如果眼角的细纹实在无法遮盖,她会索性放肆大笑。那一根根褶皱也都会因此变得可爱、生动,并且富有魅力起来。
她素来逍遥。
临行前两个妹妹的低语再度萦绕耳边,他去黍栖身的农庄讨一碗水喝,房屋的主人不在,一个丰蹄少年和一个黎博利少女帮她看着家。那个被起名禾生的男孩警惕地看着望,一定要他证明他的堂妹是他的堂妹,从老师最爱吃的糕点、最常用的口癖一路考到她做针线时收尾的一针是向上收还是向下收,名唤小满的小姑娘却拿来三个秋月梨,小禾一个、陌生的叔叔一个、她自己一个。她在饱满多汁的梨子上印下一个个月牙儿,眼睛弯成爪月,像黍妹、也像颉。
“叔叔,你怎么不吃呀?”禾生目的达成,收回拷在望身上的目光,小满明白安全了,这才考过去打量他衣服上的刺绣,“黍姐姐试验了好几茬才嫁接出的新品种,小禾最不爱吃甜食,一天都至少来一个。”
望抓重点的能力出乎小满和禾生的意料:“他叫黍妹老师就算了,你管叫黍妹姐姐,却叫我叔叔?”
黎博利理直气壮:“可是黍姐姐非常有活力啊!每天在田里从早忙到晚,回去还要阅读农学和水利的文献,上回年姐姐过来跟她讨论水车的设计草图,她比黍姐姐年纪小、起得比黍姐姐晚,都打了好几个哈欠,夕姐姐在旁边听得都睡着了,黍姐姐中午帮驮兽接生,来不及睡觉,依旧精神饱满。听我爹说,黍姐姐一天只需要睡三个时辰。”
她歪过头,又晃晃脑袋,分明是清泠泠的童稚话语,却在望心上狠狠插了一刀:“叔叔你看着死气沉沉不说,都有白头发了。我姆妈做过大官家的奶娘,听说大家族里,同辈的兄弟姐妹差二三十岁、甚至四五十岁都不是没可能。叔叔,你既然是黍姐姐的二哥,大哥一定更年长,黍姐姐的侄子侄女,会不会比我和小禾还要大?”[1]
小满没忍住笑了出来。相由心生。哪有什么岁月迟暮,不过是多情应笑他。
望没有见到黍。回到旅肆,他吩咐小二打一盆清水,对着波光里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形,想要拔乌发间的白发,却根本无从下手。
他怀念家中的西洋镜。
那是异邦进贡的稀罕物,当时的真龙赏了朔其中一面,糙老爷们儿不修边幅,这东西自然归他的弟妹使用。望和令抢着要,夕还没萌发臭美的心态,但见哥哥姐姐鹬蚌相争好玩,于是也吵着分一杯羹。最后摇骰子归令所有,但以兄长对令妹的宝贝程度,望很难不信他没有帮着作弊。
令出嫁前夜,他被祖父困在园中,只能差人送一副极品和田玉的棋子给她,做妹妹的投桃报李,亲自送来他一度心心念念的西洋镜。
之后令逃婚、朔戍边、宪入宫、颉身死,他重病一场,醒来后揽镜自照,一时片刻之后,便命人把它收进库房积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