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三)

    夕没有想到,家变会发生在这么看似寻常的一天。

    雨过天晴,梨蕊上滚着水珠。夕立于窗前,信笔作画。

    观主赞其灵心慧性,又评价她的画作蕴自然和“道”于其间,玉清观又是大炎第一观,是以十方善信[1]中,希望面见她的人不在少数。

    夕性子疲懒,有哥哥们派过来的人帮她拦着,她能不见就不见。

    黎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今日她又来和夕探讨《道德经》,问了一些不高深、但也不简单到夕可以不假思索答出的问题,慢吞吞地兜了几个圈子,待夕搁下画笔,方才挑明来意:“我家夫人有请。”

    黎的女主人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但现在脸颊凹陷,目光也没个焦点。她熟练地点着香,因为衰弱,双手难免颤抖。

    夕不让黎通报,默默观察着她,臂挽拂尘,直立如铜丝。

    妇人终于注意到夕:“…你不是很像你姐姐。”

    夕语气平板:“这么多年过去,难以夫人还记得她。”

    妇人苦笑:“我娘家是书香门第,但父亲坚持女子无才是德,不许我们姐妹读书,只需囫囵背下《女诫》和《女论语》,连识字都免去。”

    “颉跟我家大哥儿成亲后,新婚燕尔时还好,没过几个月,就十句话有八句是怄气的。我担心她想不开,去她屋里看她,她却自得其乐,还教大哥儿的小妾弹琴作诗,处得跟亲姐妹一样。那个小妾问我这样的人,也能读书吗?颉说怎么不行?她院里的丫鬟婆子,每天都抽空学五个字十个字。”

    “后来大哥儿彻底厌了她,把她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但凡跟她相处过一阵的,都更愿意听她的、不愿意听大哥儿的。那年事发,就是她院里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钻狗洞出去报信,把你五哥请了来。可惜……”

    可惜五哥拼尽一身医术,也没保住颉的性命,更没保住颉腹中四个月成型的胎儿。

    妇人眼含泪花:“我是个自私的人。颉见我眼馋,就抄写佛经,亲手做了描红纸送去给我,还因为我早年绣活做多了眼睛不好,特意把字写得大大的。她说这样既可识字,又能抄经孝敬婆婆、赚一个好名声,一举三得。我却因为担心二哥儿的前程,知道真相,依然缄默不言,任凭颉背负‘忤逆’‘善妒’的名声,死了还要被人戳脊梁骨。”

    她仰起头,尽量让眼睛渗回去:“大炎律令,男子杀妻若事出有因,且得到衙司认可,就只需受杖一百。大哥儿痊愈后在百济最大的酒楼当众暴毙,虽然不知道你们家是怎么结交到的能人异士,但颉的血债我们家已经有人付出代价。你们兄妹现在敲登闻鼓,还要我出庭作证,对付的是自家人吧?”

    夕恨恨道:“您是外人,有私心很正常。家父卖女求荣才是真正可恨。”

    妇人了然,但不免好奇地多问一句:“当今世道,女子的性命默认是父兄和丈夫的,令尊的所作所为若是诉诸公堂,怕是不会达到让你们满意的处理结果。”她顿了顿,晦涩地补充:“被她保护的婢女也算有情有义,都跟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表哥办了亲事,还是想办法弄来纸和笔,递了歪歪扭扭的一纸诉状上有司衙门。没人受理啊,一来二去,她当家的都恼了,嫌她丢人把她锁在家。”

    夕诡异地浅笑:“这点二哥和三哥都有考虑到,于是拜托了远在宫中的宪堂姐。当年东宫处境困顿,人人拜高踩低,原本有望晋升司籍司掌籍的宪堂姐却冒着得罪贵人的风险力正太子妃娘娘的清白。今上登基,皇后特许二姐一个承诺。二姐自身无欲无求,只愿兢兢业业办好差事,但她可以用这个承诺为颉讨回公道。”

    “皇后娘娘和皇上是患难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想来不会有颉的忧患。但她也是做女儿和做母亲的。虎毒不食子,牲畜尚会拼死保护幼兽,家父为了一个盐政的肥差,放任杀害女儿的凶手逍遥法外,实在罔顾人伦。娘娘此举,不仅是回应昔日恩人所求,更是为天下女儿、为天下女子发声。”

    夕转身,眼前仿佛有一幅千里风光的如画江山画卷,而她看得如醉如痴:“真龙一定会同意的。”

    岁的死在夕看来冒着傻气。

    知子莫若父,知孙莫若祖。望自己跟自己下棋是为了寻找复仇的最优解,计策被他一一识破;绩经商是为了积累资本跟他抗衡,岁略施手腕,他就不得不三次散尽家财,还必须将钱财捐进国库而不是救济穷苦人,好向朝廷和真龙自证;徵借琴师之名往来权贵,小十和小十二变着法做一些相克的药膳“孝敬”他,那更是不足为惧。

    唯一成气候的朔,不得擅离职守。

    就连跟夕相交莫逆的黎,她的底细都被岁调查清楚了。她家是岁家的佃户,生活在黍被发配去的田庄,因为黍调度有方,对作物的改良初见成效,她年幼孱弱的弟妹避免了在荒年被饿死的命运,从此唯四姑娘马首是瞻。

    但黍和夕意在对付他的儿子,而壁虎可以断尾求生。

    偏偏年用自制的火铳射中他的心口。

    又快又准又狠,他第一次后悔轻视这个只知捣鼓奇技淫巧的五孙女。

    他大笑三声,咽气时双目圆睁,满屋孙儿都瞧不出他是喜是怒。

    望面如金纸,但却亭亭净植。

    “还是你来吧。”年会意,帮祖父合上眼皮。

    呼风唤雨如他再怎么熏香沐浴,也和寻常的长者一般遮不住身上那股老人味儿,好似由内而外腐烂的苹果。

    不把烂果子挑出来,框里其他完好的果子也将跟着腐烂。

    年双唇看上去一动未动:“祖父,您给了父亲和叔伯生命,父亲叔伯又给了我们生命。您还教我们读书明理,给我们锦衣玉食恣意妄为的本钱。二哥、四哥、五弟和幺弟可以不走世人眼中的正途、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父亲和大伯默许我和夕不嫁人,供得起我们一辈子的吃穿,也是基于您打下的江山。”

    她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冷厉:“可是,需要有人为颉的死负责啊。”

    如果说令的出逃带来一阵风,将蒲公英的种子带去每个兄弟姐妹的心田,颉的死则放了一把火,烧去他们对父祖、对家族、对悬在头上的尚方宝剑最后不切实际的温情的期许,待风吹雨打、春风吹过,而后新绽枝芽。

    岁家悄无声息地变天,对外只说祖父看戏时被花生卡住喉咙,小十全力救治,甚至拿了朔的名帖去请太医,但仍回天乏术。

    小十把私库都掏空了,才成功阻止二哥醉死在颉的墓碑前。因此由绩出面,高调又盛大地办了丧事。

    朔收到家书,为了给望找些事做,拜托他去找寻令妹。

    他原本打算亲力亲为,都跟顶头上司兼好友左宣辽递了假条,希望一次性休完攒了十年的假期。平祟侯以为他要为祖父奔丧,正准备慰问几句,朔却目光烁明,一眼望下去,不见太多悲伤:“妹妹离家太久,我去接她回来。”

    校场上,仇白在训练用的木桩刻下又一道剑痕,云青萍轻车熟路地记录,左乐又一次射偏了,腮帮子鼓鼓囊囊,逗得没良心的姑姑哈哈大笑。孟铁衣问:“不打算把你教的那个阿纳萨小姑娘带进城?我们这些做叔叔伯伯的,可是准备了好大的红封呢。”

    女侠神秘兮兮地道:“她最好永远属于荒野,属于大草原的湖边。”

    年和夕看着望被绩赶鸭子上架扶上车,背着黍为他收拾的快赶上他半个人高的行囊,憋笑快憋断三根肋骨。

    “夕瓜,”年开口,自从黍第一次把亲手种植的瓜果交予兄弟姐妹品尝,夕就被起了这个绰号,最小的十二有时都嘴瓢:“令姐愿意跟二哥回来吗?”

    离家后的令如一颗水滴融入汪洋。她是朔性命垂危之际,为他渡去一身内功却事了拂衣去的神秘女子;是公堂不能给公道,便动用私刑,不惜被官府通缉的江湖义士;是虚弱得连笔都拿不了太久,却坚持向有缘之人口授武艺的缄默师者。

    年和夕不约而同地想,令姐即是芸芸众生,芸芸众生即是令姐。

    夕从记忆长河里打捞出一个片段。令难得喝得烂醉,又不许颉去找大哥和二哥,颉实在没法子了,摸进黍的院子将她摇醒,连道好几声歉,两人端了一海碗的醒酒汤回去。令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诗会又得了第一。”颉宽慰:“这不是好事吗?”令挥袖,钧瓷的碗摔在地上,碎瓷片险些划伤她的眼角:“可皇后娘娘给第二名的赏赐是真龙在潜邸批注过的《史记》和《春秋》,给第三名的礼品是上好的笔墨纸砚。给我的......给我的是一斛南珠!”把颉和黍愁了个人仰马翻,自己酒醒后却跟个没事人。

    岁家幺女语焉不详:“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2]

新书推荐: 炮灰人生 神明今夜厌世 我和“渣男”的高中时代HE了 四序之后 [oc/HPpa]塞壬挽歌 【HP】拽哥太爱我了怎么办 顾总,今天越界了吗? 茉莉雨下 当夕阳吻过岘山 京圈浮沉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