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德十七年春,宁州城外,雁背斜阳,天色渐晚。
霞光在千沟万壑间铺展开,黄土漫天,明明正值孟春,却是不见得一点绿色,天上地上一片灰黄,单调得让人眼睛发涩。
越是毗邻边境,太阳落得越发的晚,宁州的百姓大多保留了京都的习性,早早歇息,于是天还未黑,城内城外就一片寂寥了。
城门外仍站着两个男子。
一人身披甲胄,腰系利剑,看上去颇为年轻俊朗,一双鹰目望向远方不知何处,神色不明。
另一人羽扇青衣,风度翩翩,也很年轻,整个一副书生模样。
又过了些时候,那青衣人耐不住开口道:“我说祁将军,现已酉时,你那未婚妻今日怕是又见不到了。”
“呵,我就知道,”祁立哼了一声,“这么多天不见一个人影,怕是半路上后了悔,早折返回去了。以防万一,我再等些时候,你若熬不住就先回吧。”
何择渊:“我无所谓,倒是你,我还从未见你对哪家女子这么上心过,你和闻喜县主还未曾见过一面,就被勾走魂了?”
祁立瞪了他一眼,“你莫乱说,我可不会对那在府上娇养惯了的大小姐有半分兴趣。”
何择渊摇着扇子,大笑道:“我倒是觉得这闻喜县主有趣。她一闺阁中的弱女子,倒是敢忤逆父母,留张字条就不见了人影,不远千里跑来咱这不毛之地,投奔那她不曾谋面的未婚夫,敢想敢做,好是洒脱。”
“那是无理取闹!”祁立板着脸,“边防重地,岂能容她造作。若她真来了,我赌撑不过三日,她就要哭闹着回去,到时我找个理由把婚约给退了便是。”
“若见了人,发现她有倾国姿色呢?”何择渊打趣道。
“有倾国姿色又如何?”祁立嗤笑了一声,“择渊兄,相处十余载,我竟不知你有如此肤浅,见色忘义,若哪天一不留神被敌方的漂亮皮囊魅昏了头,我还如何敢叫你出谋划策?”
“行行,我知错,祁将军嘴下留情,”何择渊举手投降道,“就你这不饶人的嘴脸,怕是一见面就得把小县主气回去。”
“气回去更好,倒省了我事。”祁立的目光移向远处,背着落日的方向,重岩叠嶂后便是毗邻宁州城的敌国大辽。大辽属蛮夷建立的政权,民风彪悍,对宁州城窥伺已久,近年来越发拔刃张弩,三番五次派人挑衅试探。
“就是她不想回去,我也得想办法把她赶回去,”祁立又道,“要真开战了,我不知如何保她。”
何择渊作为镇东军谋士,自知当前边境局势如何紧张,也是唏嘘:“知道你为她好,就是莫失了方寸,别把人欺负过头了,惹得林王府不悦,难免在朝廷上找你麻烦。”
“朝廷?我何时怕过他们?”祁立不屑道。
话音刚落,便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斜阳下,一骑朱色骏马踏着黄沙飞驰而来,马背上掌绳的少女一身翠烟衫,百褶裙搭在马侧衣袂飘飘,身后还坐着个小丫鬟抱着行李。
“小,小姐!慢点,慢点!”丫鬟欲哭无泪,“你若摔了马,娟儿可怎么和王爷交代啊!”
“没事,你主子我还没学会走路时就会骑马了!”林辞夏笑着,又用脚后跟磕马肚子“驾”了几声,马儿跑得更欢了。
丫鬟当下搂住她的腰不敢放,吓得快哭了,“小姐!!!”
不多时,林辞夏便到达了城门,拉住缰绳,“吁”地停下了马。
“好一个鸟不拉屎的宁州城!”她看着城门感叹完,骑着马踱步到了祁立和何择渊跟前,直截了当:“你们两个,谁是我未婚夫?”
林辞夏生得漂亮,肤白如雪,眉如柳叶,一对凤眼顾盼神飞,还真算得上是个倾城佳人。
何择渊看着这一骑红尘,瞠目结舌。原以为小县主赌气离家,林府再仓促也得配上个两车人马,再雇上十几个保镖,谁想会这么放人单骑千里地过来,怪不得迟迟见不得人,真不怕路上出个什么意外!
祁立更是脸比锅底黑。
见两人都没说话,林辞夏奇怪道:“啊,都不是吗?看你们人模狗样地站在城门口,还以为是收到讯息来接我呢。”
“我倒是想抱得美人归,”何择渊摇着扇子干笑道,“可惜了,旁边这位才是县主的未婚夫,奉命镇守宁州城的祁大将军。”
林辞夏听言来了劲,招呼着丫鬟下了马,绕着祁立看了一圈,“不错,有几分姿色,就你了!”
祁立的脸更黑了,何择渊在一边用扇子挡住了脸,憋笑快憋出了内伤。
“小姐,你是不是惹将军不高兴了?”丫鬟娟儿拉拉林辞夏的衣角,小声提醒道。
“啊?也是,我唐突拜访是我不对,”林辞夏拿过娟儿怀里的行囊,从里面掏出了一小个锦囊,扔给了祁立,“来,接着,给你带的礼物。”
祁立一把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二三十粒种子,个头很大,乌黑扁平,呈水滴形状。
“这是瓜子,西域送来的新奇玩意,炒炒可以直接吃,”林辞夏解释道,“我带了挺多,你莫客气。”
何择渊转过了头,肩膀微微颤抖。
祁立皮笑肉不笑地合上了锦囊:“谢谢了,早听闻县主品味独特,今日不远万里送来如此厚礼,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瓜子可香了,”看出祁立的嫌弃,林辞夏不满道,“你不想要就还回来,我都吃不够呢!”
说着,就要去夺祁立手中的锦囊。
祁立把手举高,让林辞夏一时扑了空。他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扑腾着去够锦囊的林辞夏,勾起嘴角笑道:“县主误会了,我怎么会不想要?军营中近来粮草短缺,全军上下都得勒紧腰带度日,我就指望这包零嘴过日了。”
林辞夏停下来,狐疑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宁州城不是供县主颐气指使的地方,我们可没法像林王府那样为县主准备好的吃食,”祁立顿了一下,继续道,“住处可能也要简陋些。”
“小姐,这……”娟儿担忧道。
林辞夏摆摆手,“行吧!既然祁将军不欢迎我,这宁州城不待也罢,我们现在就走。”说着,她牵起马就要走。
林辞夏是看出这祁大将军是在赶人了,以为自己在林王府娇生惯养,定受不得他的亏待。
她不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笑话,她小时在灯会上走丢,四处流浪,在乡野间摸爬滚打几年,吃过的苦不知多少。等到被林府接回,又莫名受到王府上下百般嫌弃刁难,她不想忍气吞声,才借个看未婚夫的借口,逃出来透一口气。
一路游山玩水,等玩够了,她才来瞧一眼自己的便宜未婚夫。
若未婚夫人不错,那再好不过,可如今人家明摆着嫌弃自己了,她也不强求,好聚好散,回头找个借口把婚约退了便是。
何择渊叹了口气,他就料到依祁立的德性定会有此番局面,只好赶忙上前拦住人,无奈道:“祁将军就这性子,县主莫听他胡说。旅途劳顿,县主先进城好好休息,等几日我备上几车人马,再配些侍卫护送县主回家。”
林辞夏看他态度还算诚恳,就停下道:“不必了,你要有心,先送娟儿回去便是。我自备马去别处逛逛,不急回府。”
好不容易从那个盘丝洞中逃出来,她还赶着再玩两天。
“县主莫要任性,边防重地,你一弱女子怎能久留?”何择渊劝道。
“女子又如何?难不成这偌大的宁州城里还没有一个女人了?”林辞夏反问道。
“城里自然有女人,可她们都不是林王府的闻喜县主,”跟上来的祁立幽幽道,“宁州城民从小在戈壁滩长大,穿的是麻布粗衣,也能受得了城里掺泥的水和带沙粒的干粮。”
林辞夏翻了个白眼。
这是诚心想吓自己走吗?看不起谁呢!
若林辞夏真是从小在林王府娇生惯养大的大小姐,此时还可能会被他唬住,可她不是。当年失忆流浪,最窘迫时,她天天和野狗抢食吃,如今会怕了他不成?
林辞夏:“祁大将军难不成是觉得我受不住城里的苦日子?”
祁立:“是又如何,宁州城比不得林府,我赌不出三日,你就得哭闹着要我把你送回去。”
“可以啊,赌就赌,”林辞夏来劲了,“三日内你尽管使手段赶我走,要我赢了,以后我在宁州想待多久就多久,你也必须听我使唤,一个‘不’字也不能说。”
“若是我赢了呢?”祁立道。
“你不可能赢的。”林辞夏插着腰,自信道。
祁立被逗乐了,“万一呢?县主连个念想都不给我留?”
“要你赢了,我自会打道回府,”林辞夏摇了摇手中的行囊,继续道,“到时候,我带的瓜子全都留给你。”
祁立:“县主还真大方。”
林辞夏:“没事,就当是喂狗了。”
何择渊看着面前这对互呛的纸面夫妻,无奈地扶额,看来这几日,可有得宁州城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