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实验室里，十几个半大的少年分开排列在桌子两旁。
心脏明明在身体里扑腾，却只能听到烧杯里绿色液体起伏沸腾的声音。
这是海洋危机的第三年，因为环境污染引起海洋生物接连变异，对人类发起攻击。政治隳败、秩序紊乱，人人都在棋盘上自顾不暇。
这里是目前建设最完善的研究所，你也可以和实验室里的这群少年一样，戏称它为“安全屋”。
许生环视一圈，发现目前只有自己和另外一个人的试液沸腾，稍稍放下心。
只要通过这最后一轮的考核，进入研究所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时间到，清场。”
在一旁监督的考官刚刚发出命令，两排十六七岁的孩子就立刻快步走出实验室，仿佛再晚一秒都无法呼吸。
许生顺着人流缓慢移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明天早上才会公布入选名单，今晚还是要万事小心。
但耳畔的水流声愈发躁动，好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吐着信子。
从进入研究所准备面试以来，她的耳边就一直有水流作响。
起初她以为只是太过紧张引起的耳鸣，但这声音时小时大，甚至阴差阳错地多次给她考试的提示。事出有妖，但为了进入研究所，她只能完全被动地接受。
“许生，你怎么也在这儿？”
林缘还在实验室的时候就觉得身边的人眼熟，果然是她原来的初中同学。
许生没有回话，默默地拿下林缘搭在她肩上的手。
“我记得你原来理科不好啊，高中的时候还听说你学的纯文呢？“
如果放在五年前，这确实是最常见的老同学叙旧。
但在海陆战争大爆发的末日，每个人都挤破脑袋想混进研究所，这样的提问难免不让人觉得是有心的试探。
林缘好像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讪笑着找补：
“我就是太久没见到熟人太激动了，你别多想啊。你好好休息，明天加油，说不定我们能一起留下来当同事呢。”
许生还是低着头不吭声，看起来和上学时一样内向，林缘也没有在意，拍拍她的肩膀就回宿舍休息了。
“汪汪汪——”
到了房间，许生终于忍不住开始学狗叫。
从中学时代起，每次压力大烦躁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想学狗叫或者海豹叫，因为不确定宿舍的隔音效果，她克制地选择小声狗叫。
她确实如林缘所言，一路泡在政史地的海洋里，只是还没参加高考就赶上了核污染泄露，大批海洋生物变异，几乎不到三天，沿海城市全部沦陷，甚至连求救信号都没来得及传给内陆。
······
“咔嚓”
连续暴雨之后放晴的天空下面，一只巨型鱿鱼斜躺在屋顶坦克上摔打人类婴儿画面被定格，这场巨变的第一张照片终于传回内陆。
人类和海洋的战争正式宣告开始。
人类与海洋，联邦与地方，争夺和欲望交杂。
特权阶层的刺激游戏，普通人只能夹缝中求生存。许生在暴雨中醒来，对着失去屋顶的屋子发愣许久，满身潮湿地开始逃亡。
她从港城一路逃到内陆，人肉与海鲜都是果腹的粮食，笑容和拘谨都是伪装的工具，她只要活下去，好好活。
······
狗叫之后，许生的精神状态稳定了不少。
明天的会谈决定着入所以后的去向，是变成打杂的底层实习生，还是被研究员选为助手，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为了博得研究员的芳心，除了基础的理论知识，许生最好还要能多了解一些研究员的背景。
所以熄灯之后她要最后去一趟藏书馆复习，再顺路“不小心”翻阅一下所有研究员的档案。
忽然有人敲门，林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许生，江源是你的高中同学吧？”
江源？不认识。
“我们能聊聊吗？”
这幅口吻，大概不达目的她是不会回房间了。
许生今晚的待办清单新加一项，她打开门，尴尬地点点头。
“太好了！”林缘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故作不经意地拉着许生进到自己宿舍，“你愿意陪我聊天真是太好了，感觉又像回到了以前上学的好时候。”
林缘的房间没开灯，讲话时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得像飞蛾。
从港城逃出来的人不少，但坚持到现在还这样一幅单纯样子的，实在是少见又诡异。她絮絮叨叨地谈起自己姑姑在这家研究所工作，所以父母才送她进来，但她好紧张，担心自己水平不好很丢人。又讲到她和江源是青梅竹马，高中时江源常常提起许生。
林缘亲热地抱住许生的手臂，话里话外试探着她和江源的关系。
许生默默打量着她的房间，没开灯没开控温系统，只有窗外一点光洒进来，顺着光影往上，衣柜里没收好的衣服不小心被夹了一半留在外面。
许生淡淡一笑，现在她的单纯热情就不诡异了。
林缘还在执着地盘问许生和江源的交集，许生抽出手，给她看看自己的戒指。
“你怎么，突然提到他了？”
许生小女儿家的羞涩突如其来，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打湿林缘的衣服，林缘的脑袋忍不住凑近，丝毫没注意腰间布料的摩擦。
“这是——”小刀的冰凉紧贴着皮肤，但林缘完全被戒指吸引了注意力，“他送你的？”
许生忍不住抿嘴，加重手上的力气，小声在她耳边威胁：“跟我回宿舍，这个距离谁都救不了你。”
林缘慢半拍地察觉到危险，不敢反抗，飞蛾似的眼睛此刻已盛满水，映出许生凶神恶煞的模样。
柜门好像被风吹动，发出刻意的响声。
“那就去我宿舍把配套的项链也拿回来吧。”
“好。”
回到宿舍，许生立刻把门关紧，林缘惊恐地看向她。
许生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迅速收好要还回藏书馆的书，侧身倾耳贴在门上，门外没人。
“你要做什么？你不能动我！”
林缘被吓得瘫倒在墙角，许生深吸一口气，像没有听到她在说话。
两个罐头换来的擒拿术足够放倒林缘，她看不出端倪的戒指打开就是一把小刀。
一股股的黑血流到地上，方才还能发出声响的小姑娘此刻已瘫倒在地。
许生忍不住皱眉，她杀人的动作还是有些生疏。
已经十一点了，想到晚上今天要熟悉的大堆材料，许生强压恶心，背上书包快步离开。
柜子里到底有没有人是谁躲在里面都不重要，就算只有一丝让自己落入险境的可能也决不放过，这是她靠自己活到现在的诀窍。
路过档案馆，许生没忘记顺手牵羊研究员的个人资料。
选拔规则并没有明确限制学生的活动，许生第一天试探闲逛时遇到陌生的研究员，对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从那之后，许生就开始大胆地活动。循着耳边的水流声，她走到藏书馆的门前。像有一股魔力驱使着她打开，满屋的藏书简直是刚打瞌睡就来了枕头。
她甚至来不及细想其中的猫腻，没有经过专业学习，想混进研究所，仅靠在外面学来的零碎肯定不够。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测试，许生几乎每天都泡在资料室学习。
熟门熟路地推开大门，她下意识地察觉今天和往日有些不同。
铁锈味好像重了些。
紧挨着门，许生靠墙坐下。
她打算先看一遍研究员的资料，也就是明天的最后一轮考官，了解他们的研究方向后再找相关的资料突击。研究员的档案很详细，甚至实时更新着他们的入职经历。
虽然规则中没有禁止使用资料室，但许生多少有些心虚。她只打开一盏壁灯，靠着墙角坐下。她翻开档案卷，从包里摸出刚刚从林缘那里顺来的面包，就着昏黄的光吃下。
许生背书一直很快，但或许是出于求生的欲望，这一点越来越夸张。第一轮摸底测验之前，她在完全不懂原理的情况下背完了整本书。
吃掉两个面包的工夫，她已经过完了档案，开始顺着书架挑选藏书。
藏书馆的装修和外面极强的科技感不同，反倒像欧洲中世纪的大图书馆，高大笨重的书架和现代科技格格不入。但书架上并没有积累的灰尘，反而干净得出奇，每一层的书籍都按照序号严格排列。
许生走到深处，铁锈味也逐渐加重。
“谁？”
所谓铁锈味大约是伤口流血的味道，声音的颤抖也透露出她的虚弱。
许生没有回答，默默摘下戒指，继续向前缓慢移动。借着惨白的光，她勉强看清地上的人脸。碎掉的残缺眼镜，一绺头发贴着脸颊，实在有些狼狈。
但是，即使这样，许生也太熟悉这张脸了。研究员汇编表的第一位研究员，研究所所长的女儿——春蝉。
许生压住马上就要上扬的嘴角，有意放大紧张的呼吸声：
“你需要止血。”
地上的人显然没放下警惕，但许生直接在她身边蹲下，想从她的衣服上撕下来布条，给她止血。
但是，这衣服怎么撕不破呢？
许生舔舔发干的嘴唇，卯足力气再次尝试。
衣服安然无恙，许生的手上倒是被勒出了红印。
英雄救美的戏码好像有些受阻。
看见许生吃瘪的样子，春蝉倒在血泊中也忍俊不禁：
“这是实验服，徒手肯定撕不破的。那么，你的衣服先借我一下吧？”
许生低头瞥一眼，这是她最后一身干净的衣服。
“你最好是所长的亲生女儿并且知恩图报。”
心里默默念叨着，许生手上的动作倒还算利索。
她娴熟地用布条绑住春蝉的伤口，近似于拖动地把春蝉转移到墙边躺着。随后把刚刚从书架拿下的书倒腾过来，自己也靠着春蝉坐下，默默看书，不再多说一句。
巨大书页的翻动声，小心翼翼地划破黑夜，与墙壁上的冷光相呼应。科技发达得近似于赛博朋克的世界，凝聚着最高精尖技术的场所，却依然保留着最传统的记载知识的方式。
攀附在墙壁的管道里污水流动，春蝉吃痛地倒吸冷气，歪头浅笑着打量身边的女孩。快速翻动的书页如常，只有紧紧抿住的嘴唇，隐约暴露出她的几分紧张。
至于已经没有生机的角落里，不知何处冒出流水，冲刷掉挣扎的痕迹。
寂静多事的夜里，命运的混沌之点，科学的无能之处，有人一遍遍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