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岁那年,我上了一年级。看着课桌上发放的那本小小方方的语文书,我陷入沉思,随后又伸手随意拨弄他家它几下。
此时我心里烦躁得很。
一点也不像学前班读的故事书,大得像张大桌布一样,很薄,但里面的内容很丰富。
至今依稀记得上面的插画,很是让我喜欢,不像桌上的语文书。
过会儿,老师进来了,是位女老师。身穿白色旗袍,与她披着的黑色长发很配。发尾有些微卷,更添几分韵味了。
她在黑板上写下她的名字,真可惜,我除了“宋”都不认识。似乎考虑到我们还只是一年级的小朋友,她把粉笔放下,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一个恍惚,没听清。
全班“宋老师”“宋老师”地叫着,我也跟着一起喊。
第一节课似乎是为了缓解我们的紧张与害怕,老师带着大家玩起了一个游戏。
我没有参与,反而是拿起铅笔,学着黑板上的字,一笔一画地刻下来。拿起来仔细对比一番,似乎不太像。
老师走了过来,我连忙把纸藏进桌箱里。
原来是邀请我参加。尽量欢快地融入其中,然而脑子却还在想着字念什么。
一年级和学前班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依旧在上完课后静静地等待放学时间,等乖乖巧巧的学前班的小孩子们走后就到我们了。
不吵不闹,就能提前走。
这就是小学放学。
冗冗长长的队伍,我回头望了望旗杆下的老师,接着目光移向高年级。又回过头,默默跟着队伍,走出校门。
一出校门,我就看到了父母。坐上车,我们先往校门左边的路驶去,回一趟乡下的房子。
一路上都有不少的学生用羡慕的目光看向我,和朝右边走的方向一样,都令我不好受。越往前,路上的学生越少。
我探出头,嗅着窗外的秋天。
认清了时间,现在我上一年级了。
一个小时后,又回到城里的房子了。现在不过才下午五点,还有店铺开张,父亲说出去买点东西,硬要拉上我和母亲。
说实话,我并不想去。但看着他和母亲脸上的笑容,看来是对我上一年级这件事很高兴。
我没说话,只是拉着母亲的手。
2
大街上商品琳琅满目,看得我是眼花缭乱,最终在一家玩具店前停了下来。说是玩具店并不准确,因为店门口还摆着一排自行车。
我伸手指了指,开口说:“我想要那个。”
店老板将风筝取下来,笑着道:“风筝嘛,得在春天放诶,这样才更容易获得乐趣。可惜现在还不是春天。不过可以买下来,等到了来年春就可以放了。”
原来是风筝。
父母对视一眼,将它买了下来。
我有了新伙伴,它有着剪刀似的尾巴,与我之前看的书里的插图中的燕子一样。于是我叫它,燕子。
又买了一些东西后,我们走进一家餐馆,点了许多当时我很喜欢吃的菜肴。但还是很疑惑,明明从乡下带了许多东西进城。
回家路上,我手里握着风筝线,脸上的笑比悬挂在手上的线还要弯。
至少此时我们还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一年级的秋天,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假期还是那几天,每天都要等到放学铃响了才能走。
唯一不同的,就是作业,但唰唰几笔,又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了。
一年级的春天,才是真的不同。
先介绍一下“燕子”吧。
它眼睛大大的,脸上红扑扑的,除了肚子和脸,其它地方都是黑的。
在家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有个广场,名叫云开广场。我时常跑去那里玩,当然,父母也会跟着去。
春天时,我会带上燕子。
他们绕着广场走,一圈又一圈;我跟着燕子跑,一次又一次。在城里的它很乖,风也温和。
周末我会带它回到乡下。
家对面有几处小坡,土地荒废,但基本上平整。
外围的山弯弯绕绕的,风也有些急。
第一次,我没能让燕子飞起来。它大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好像在述说我的罪行——不能让它在空中翱翔。
我又试了几次,它还是没能飞起来。我叹了口气,对它摊了摊手,只有我一个人真的很难做到。
于是我带着它在周围走了一圈,便回家。
周一到周五,我会去城里,那时写完作业后天色也不太晚的话我会去广场放风筝。
风真的很温柔,老板说的没错,春天放更容易获得快乐。
再一次周末,我又带它回到乡下。那天乡野之外的风很急,但这次我让它如愿以偿了。
风将我头发吹得乱糟糟的,将风筝吹得摇摇晃晃的。我想,这儿不适合放风筝。
正想着,风筝线就断了。我看着飞远的风筝,心里不免难过。
回到家后,母亲只看见我手中盘着的风筝线,便问我风筝去哪了?
我说,现在是春天,“燕子”回家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把风筝线收了起来。
至此,与风筝有关的记忆成了最难忘的。
3
下周一,我如往常一样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包里少了“燕子”的重量,但我的心格外沉重。
课上,宋老师神采飞扬地讲着拼音,我在下面神采奕奕地听讲。
她真的很厉害,让我从对语文文字所描述的故事感兴趣,转变为对整个语文学感兴趣。我的手抓着整本语文书的书脊,然后让它从空中慢慢落下,像个齿轮一样飞快运转,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我没听课了。
我在恍惚。因为我从转动的书页中,看到了燕子的插图。不是风筝。
我想,春天该结束了吧。
周末,我结交到了一个新朋友:它是一块彩色的三角形,尾巴是许多整齐有序但长短不一的彩色带子。很简单。
好吧,也不简单。至少它是彩色的。
但我很少和它玩,也只和它在某个周末玩了一次,第一次很成功的飞了起来。
在周一的早晨,我看到学校里的槐树上挂满了一串串花苞。
看来夏天要来了,春天真的要结束了。
但我还是选择每天把彩色三角形装进包里,去学校。虚度光阴的不能只有我一个。
后面因为不是春天,我不再带它。
一年级的时光过得很快,但感觉上又很慢——没风筝陪伴的日子,可真是难熬。
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宋老师要离开的消息,所有人对宋老师更加“小心翼翼”了,就连班里最调皮捣蛋的,也开始缠着宋老师。
我看着讲台,想着她是真的要离开了。
我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本子,空白的,在上面用铅笔“刻”下宋老师的名字。我看着它们,观感不是很佳。
读了那么久的书,我竟然还没学会认真写字。我将那页撕下来,揉成一团,塞进书包里,且在后面一页上重新写了“宋老师”三个字。很顺眼,观感很佳。
我将本子合上,小心地装进书包。
今天下午破例回了趟乡下。我悄悄地,在作业没写的情况下,跑出了家门。手里握着好不容易找到的风筝线,以及乱做的、只是一张纸的“风筝”。
上面是我一笔一划认真写的“宋老师”三个字。
我将“风筝”放在空地上,像放飞“燕子”一样,试图让它飞起来。
可“风筝”怎么都飞不起来。我眨了几下眼,跑过去伸手打算去拿风筝。突然,一声闷响,纸张就此挣脱束缚,与我指尖擦过,被风吹向了远方。
我看着远去的“风筝”,一脸失魂落魄。
离开春天,带着风筝线,回到家。还好时间不长,父母没问我什么。我自觉地上楼写作业。
那晚我很不高兴,“宋老师”离开了我。到后来,竟真的离开了。
整个小学的剩下的时间里,我没有继续悲伤,因为记忆像当时的“风筝”一样飞远了。
槐花荫,槐花荫。槐花一过夏天逝,槐花香飘在夏天。
宋老师走的那年秋天,我该读二年级了,也已经有位男老师来到这个岗位,教我们语文。他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字很秀气、大方、工整,是我练了也达不到的程度。
后来的日子里我已经忘了宋老师。
没有风筝记忆的日子,可真难想起来。
彼时班主任的病情还没严重,且班里转来一位男生,个子很高。在南方人里,确实算高的了,他一来便坐最后一桌。
我一直以为他是城里转到乡下的,因为父母太忙,托付给爷爷奶奶或者是外公外婆。他家的山路,走得要比我家长多了。
可能是因为风筝没有陪伴我吧,永远不甘心归于寂寞,便滔滔不绝地讲。什么都讲,什么时候都可以讲,因而“神”降下“恩赐”——调到第一桌。讲桌旁的第一桌,离老师很近,就像风筝飞到了天上一样。
新来的那个男生开始在后台准备上场了,而我开始走下台——在集体中扮演的角色,我已经演完。
为不合群的人降下帷幕,再为新人拉上同一块帷幕。
4
三年级那年,班主任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了。
教室在二楼,夏天下大雨时,会形成瀑布一样的壮观景色。
为什么跳过了春天?
因为不想放风筝。
三年级学了门新学科——英语。教我英语的还是那个在学前班教我读故事书的那位老师。不知怎的,一点也不像以前那般温柔,应该很累吧,毕竟要交四个班即四个年级的英语。
我讨厌英语,有很多个原因。
四年级后,我们班换了个班主任。随着新班主任的到来,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从前最好的朋友,不再是最好的朋友了,有些连朋友也不算是了。
四个人变三个,好像所有人都很偏执,很坚定自己的立场。什么都不允许,便什么也做不成了。
我们说过的,最过分的话就是“以后不和你玩了”,做过最过分的事就是绝交。
离别总是伴着眼泪,眼泪一擦,就能重归于好。但这次,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一流就是半年,再过半年,竟再也流不出来了。
泪又冲散了另外四个人。可无论怎样,都好像是在彰显我友谊的失败。
从此以后,我只有弟弟了。
弟弟在学校旁边的幼儿园读书。此时妈妈已不在,父亲要上班。我常常绝望地等到弟弟成为最后一个出幼儿园的小朋友后,会带着他到对面,等待父亲的到来。
我一直在等待,等待放学,等待父亲,等待遗忘。但等待这个过程我不幸的化身,只要是四个人,只要有我,没过多久,就会散开。
亲情是,友谊也是。
5
五年级那年,可真是各种“灾难”降临,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这年秋天,可真悲凉。
悲凉从母亲回来开始。我以为是等了两年的太阳终于带来它的暖红,没想到是悲凉的秋的色调。
母亲带了一个陌生的叔叔回家。黑夜里男人的轮廓很模糊,在灯光下,他的脸庞我怎么也看不清。
他的行为并不如他所要做的事情那么胆大,时常站在门框边探出脑袋看我和弟弟睡着没。
此时我庆幸我留着刘海。虽然它也挡住我的眼睛,进一步不让我看清,而且我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可留下的那只眼睛仍艰苦地看着他。
突然,“啪”的一声,世界归于黑暗。他的胆子现在支棱起来了。他站在黑暗之中。
世界又突然出现亮光,照亮一张脸,我看过去,那是母亲的脸。他们在床的那边,我们在床的这边。
床摇摇晃晃,梦摇摇欲坠。
他开口说话了,又把他的胆小暴露出来。他让母亲把手机关掉,不然这样会被发现的。
母亲没有理他,微弱光芒下的脸透露些许不耐烦。
一瞬间,陌生的人,变得熟悉起来了。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很像下面寨子里几个没有血缘关系但按辈分需要喊伯父的的几个人。
后面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不过恰好当年学的有篇课文是讲人胚胎发育的,我便常常看向那家里还陪在我们身旁的母亲的肚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肚子没有任何一点变化。
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呢?
后来我才明白,有时候胚胎不一定会形成,形成了也不会平安成长。
那年过后的春天,风筝怎么也吹不起来,我的心格外沉重。
一整个阶段时间的逝去,回忆便是悲伤的。提到这些,在当时很久远,令人没有想到,但是如今却深深印刻在脑海之中了。
6
仲春之际,我在阁楼的一个木箱子里寻找风筝,翻找一会儿才找到。手高兴地去触碰它,但将要触摸到的时候手停下了。它有些冷,湿湿的。
我从黑暗中看到二年级春末一个下午,放学时父亲先把书包接走,他让我去那儿找他。
那儿是哪?那个很远很远的农场吗。
算了,回家吧。我看着手里的风筝,幸好它还在。
半路下起了雨,我幽怨地看着马路前方——早上母亲将伞装进书包里,还说道今日会下雨。
我和风筝成了落汤鸡。
这天马路上的汽车跟消失了一样,一辆也没见着。
我靠着一双脚和一只风筝的安慰回到家。那时天已经变成深灰色。
站在家门口的我,抹了把脸后抬手拍门。倏地,门开了。我抬起头,看向灯光下母亲那又明又暗的脸。她似乎下了一跳。
我低头看着自己缠绕着风筝线的手,又抬了抬脚。几道阵水声晃荡。
我们可真是像极了刚从河沟里爬出来的水鬼。
母亲连忙把我带进家,取下一张干毛巾,温柔地搭在我湿湿的头上,轻轻擦拭,又给我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脱鞋的时候,脚、袜子、鞋都扯在一块,极其地难脱。
她小心地用力扯着,终究是让它们离开了我的双脚,但此刻,双脚已被泡得发白,白得让风筝别过头去。
半小时过后,父亲还没回来。
我肚子一直叫个不停,那么远的路,劳累的不止是双脚。
母亲看了一眼窗外,让我先去吃。按照我往常良好的习惯,吃饭前作业已经写完,吃完饭后玩一会儿便可以去睡觉了。
这天晚上我没有玩,等了一会儿后便爬上床睡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睡梦中的我被拽出了梦境。我睁眼看着面前出现的书包,它看起来很湿,湿得我想立刻拿着它到火炉边。
我该写作业了。
写完作业后我突然想起来那个朦胧的梦境。梦中温柔的母亲身形似乎变胖了,父亲也似在开玩笑地问我想要弟弟还是妹妹,我亦开玩笑地回答弟弟。
夜静悄悄,灯闭上眼睛睡着,但躺在床上的我却怎么也不能再入梦。
我知道父亲去的是哪个地方了。在那个洗菜、洗脸、洗脚、接水和装菜都用一个桶的地方。它就在学校旁边,两座平房,都很简陋,身后是一片松树林,里面透露着恐怖。
森林里葬着一个食言了且已经记不清面容的人,她是我第一个朋友。
那时我还没有风筝,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和记忆。
但那也只是曾经了。多年后,我仍只记得,她那一头齐肩短发和身上穿的白色连衣裙。身影和我闯进过松树林,不深,也和我从房子玩到川流不息的马路。
我一低头,看到了风筝,思绪飘了回来。它似乎干了。
我将它拿起来,这才注意到,风筝下面压着一张画像。那好像是一家四口,但底下看着好像一张——原来的一家三口。
多出来的,是那个在家门口等了一夜的身影,在端午假期的晚上。
那个身影是我,最后是去爷爷家解决的晚餐。吃过饭后我按照习惯回家睡觉了,在黑暗中摸索着上床,随后按部就班呼呼大睡。
第二天醒来,世界只有我一人。我像是被抛弃了的小孩,孤零零地坐在床上。
最后等待了一夜的结果是弟弟。
那时我才刚画完一家三口的画像,还没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就得重新画了。
一家四口。
我笑了笑。我知道一家四口下面压着什么,但我不再如从前那样,对于自己的作品看到一次就好好欣赏一番。
我低头看了看下面,家里似乎少了个人,但这个家早已不像家,如蜘蛛网一样在记忆里一扫而过。
风筝重得从手中滑落,重重压在画像上面。我锁好箱子,大概以后不会再打开了。
如果某天我想要踏足我悲伤的过去。
今年的春天真是索然无味。窗户被风轻轻推开,杨花以及各种春天所开的花的花香从世界外溢了进来。
春天来了。这就意味着,我的第一个离别将要到来了。
拍毕业照那天,没什么特别。
我们穿着旧式校服,成了学校又一批历史。如果某个人取得了成就,那么他就成了光荣的历史,是会被挂在学校墙上的,老师讲到相关也会提几句的。
之后我们还举行了离别的仪式——简单的聚餐。
其他几位男同学,那个二年级转来的男生,和我还有老师坐一桌。不知他是否是因为礼貌而要给我盛汤,但被我拒绝了,因为我碗里有饭,我得吃完再喝汤。
有时候我挺循规蹈矩。
他看到我拿起汤勺后对我说:“我刚刚给你盛汤你又不要?”
我看着他,解释了一句:“刚刚碗里还有饭。”汤泡饭我并不常吃。
盛完汤后我坐下来静静喝汤,他和同学、老师继续聊天。
桌子中央的锅还冒着薄薄的雾气,我透过薄雾,看着他的侧颜。
我必须得夸一句,他很帅,但和大多数帅哥比起来,他的帅气就不那么出众了。
我想起那张脸所带给我童年的欢乐。他总能给许多人带来欢乐——那空中飞来飞去的沙包,就像高高挂在天上、跑来跑去的风筝一样,固在膝处的皮筋崩得像风筝线一样直。
还有同桌家的鱼,一经我手,就迅速走向死亡。后来为了内心深处不再埋下罪恶,我把它们放进了家中荒废的池塘里,当年父亲为了养鱼而建的。
那里面清水汪汪,放进它们时,在水中欢快地游来游去。一片落叶飘入水中,我看到了风筝。它在天上高高挂起,似乎永不坠落。
仔细想想,我也有四五年未放风筝了。不到春天时,总看向天想要放风筝,可到了春天只是从箱子里拿出来,最终又因种种原因放下了。
瞧,我现在又想放风筝了。
7
借阅了同学的一本书,名叫《悲惨世界》。当时教室里很混乱,他,她——他们都在教室里表演一场“审判”。
书里的世界很混乱,耳边也全是混乱。
最后,未曾想到,先到来的离别,竟然不是与同学的,而是与朋友的。
那年夏天,她的爷爷与世长辞。在夏日的某天清晨,她找到我,对我说:
“我奶奶他们想好了,让我搬去与我妈妈住。这次离开,会很久很久,我要在那边生活,念书,但偶尔我会回来的。回来看看这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之间沉默了很久,良久,我才说好。
随后她给了我一把钥匙,说以后要去她妈妈的海边玩。
后来这把钥匙,在一个暑假,让我掉在简陋的过去里——外婆家的旱厕。而在之后,厕所迁移,那个地方被填为平地,每当路过那儿时,我便会呆呆地望着那个地方。
再后来,外婆家还是外婆家,但我已不再去。连愁容呆望着的机会也没有了。
而那片载着我们最后一段快乐时光的桃林,时隔七年后,在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我才正式拜访林中的桃树。
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在春日时分,桃花开放时,隔着马路观望。
它们开得灿烂、盛大,没有人前去打扰,永远是一幅精密的水墨画,宁静、美好。
8
六年级的秋天,我对生活越来越烦躁。但来年的春天,一切有所好转。
我终于在这年春天,再次让风筝如何回到天上去。风有多温柔,风筝的呢喃就有多令人安心。
我任凭风筝在天上随风跑来跑去,你追我赶的。而脚下的土地上,全是我漫山遍野抓住童年的脚印,大大小小的脚印,像锅里煮的粥一样乱。
嘿,我抓住它了!
突然,一阵大风刮过,手里的虚无一轻。在大风中,我缓缓睁开眼,看到它飘到连风筝也抓不到的地方。
它脸上洋溢着笑,可我一点也不高兴。
风渐渐停下来了,风筝静静挂在天上,地上印着乱糟糟的脚印,而童年已渐飞渐远,在明蓝的边界,我快要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这风筝尚且还能用,在春天来临之际,便是天上的希望,是这片土地的希望。它在等春天,风在等,故土也在等。
9
我在梦里看见我在放风筝,温暖的风轻轻抚过我的脸。
但我真正的故乡里并没有出现过放风筝的身影,有的只是我漫山遍野寻找山葱、刺苔的脚印。如果时间足够,我还会去山下的田地里抓几只小蝌蚪。
那是春水新孕育的生命,我们让它们繁殖、生长,长大后它们就会守护我们辛勤劳作的稻田,并且在夏日的傍晚为辛苦劳作的我们演奏一曲。纵使杂乱无章,也是生命的曲调,一切劳累在嘈杂之中忘却。
我也没摸过风筝线,但我碰过春日里无数不知名的野花,夏日里浓厚的绿意,秋日里写不出名的野果,以及冬日里满山的疮痍。
唯一离我最近的、有关风筝的,就是高中校园里的竹林上方,有一只风筝挂在一颗竹子的顶端。倒真是像极了梦,在风中摇曳着。
一吹就是三年,而梦不知过了多久,竟还没醒。
10
最后的叙述:
我在我的一位母亲生日这天,说着我另一位母亲的不好。音乐声充满我的孤独。
在这位母亲生日这天,另一位母亲仍然照例会找我问话。她说着所有亲人都会说的一句“天冷加衣”,却恍惚让我觉得,是她的母爱迟钝了,就像醉酒了的意识。
她现在的每一次问话都像春天柔和的风一样,想让我出去放风筝。然而我根本就不会放风筝,而且就算东风再柔和,我对它印象已经刻在骨子里了——“一年之计在于春”。
生命永远是忙碌的,尤其是底层的生命,根本没有“悠闲”一说。
我稚嫩的纯真时代早已被污秽污染,所以春天是寂静的,直到夏天到来。
然夏天到来的是什么?无言。我的一切早已说不出来,我无法说“再见”,说“对不起”,说“谢谢你”……以及,“爱”。
如果你所理解的一切都与我相同,那么我的夏天也不需要用腐烂的绿作句号了。
接下来是秋天。萧瑟,带来掠过皮肤的凉,使毫无准备的身体打了个寒颤,然心已变得麻木。
双眼看到过太多,每一帧都是花开花败。走过每一个已逝去的生命,到达这一年的尾声,时间就这样融入到历史的长河中。
最后是冬天,什么都没有,只有圣洁的雪,掩埋一切死亡。就连雪本身,也是死亡,却也是活着。前一个生命的“死亡”,孕育出下一个生命的“活着”。
四季不需要“理解”、“包容”、“原谅”,人们也不需要“理解”四季,只需要知道默默跟着时间走就行了。因为四季不叫“春夏秋冬”,时间也不叫“时间”,所有的一切都是人类冠名的。
如果地球上进化出来的不是人类,而是另一种生物,那么这些叫法都要换掉了,但本来的却不变。
“春”仍像那样,忙碌的开始……思想冠以我灵魂。
本来《放风筝》的结尾就应该是原手稿的内容,以我对家乡风景所描绘的一笔作结。但回想起与她近日的聊天,我的思绪又飘回了童年。
我知道,人人都有母亲,却不是都拥有母爱。我的母亲仍在,母爱却被母亲在我十岁那年亲手埋葬在了老家木屋的地下。此前母爱也只是出逃,想来她只是为了提醒我:她迟早都要在我心里死去。
十岁后,我望着老家的木屋,出神。
真正的祭奠,是十六岁。
纪念这段逝去童年的人,是十七岁的我,提起笔一字又一字写下墓志铭。我的悲哀是整个世界都有的,它并非唯一。
十八岁的我已经释怀。最不痛苦的一件事,就是亲手撕开自己的伤疤。
人在不同阶段,不同经历,所感想的都是不一样。记下过去也罢,感触过去也好,是已,修文。
回想过去的自己,记下完整的自己,悲痛、嫌恶,这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