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清明时节，小雨淅淅沥沥，花朝城内，四处都弥漫着薄薄的雾气，雾气弥漫间，卖花老妇人的吆喝声时隐时现，行人撑着油纸伞与雨交织，好似在梦中。
与城内的繁华相比，城外的小重山上就显得寂寥了许多，梨花在雨中零落，陷进泥里。狭长的山路尽头有座破破烂烂的道观，红色的门匾上刻着“缥缈观”三个字，字迹甚丑。
观外有几棵巨大的芭蕉树，树下还有个三人宽的石桌，。曲小扇一袭粉黛罗裙，打着油纸伞站在芭蕉树下。她看着石桌上乱七八糟的划痕，想到了自己以前和师姐一起在上面刻小人的场景。
往日的画面在曲小扇脑海中不断浮现，粉衣少女立于树下，免不了地想起了以前。
她出身商贾之家，母亲生下她之后就跟着父亲去走南闯北做生意，将她交给祖父祖母教养，她幼时身体不好，遍寻神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整日里吃药养着。九岁那年，她突发高烧，三日未退，来的大夫都叫她们家准备后事，绝望之际，隔壁的猎户上门，说小重山上的缥缈观灵验，说不定能救活她。
虽说祖母不大信这些牛鬼蛇神，但这种时候只要有办法，那就是好事，于是二话不说催着马夫去赶车，带着她上山找了缥缈观的观主。
观主是个三十几岁的道姑，号云丹，穿了身青灰色的道袍，她打量了一下曲小扇的脸，去内院的那口井里打了一桶水，给她灌了一碗。又伸手在她肩膀和额头的地方点了点，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她这是魂火不稳，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十六岁之前找个清静的地方躲着就是了。
说来也怪，往日啼哭不止的小人儿一到了道观就哭声渐消，这位观主只灌了口水摸了两下额头，连高烧都全然退去，没一会儿就安然睡着。如此种种，祖母对这个缥缈观是无比信服，嘀嘀咕咕一合计，干脆让曲小扇在缥缈观拜了师，做个挂名弟子，十六岁之前就放在道观里面修身养性。
从此，曲小扇远离了娇小姐的生活，早晨院子里的鸡都还没叫，她就会被师父提起来练功，先做操再打拳，等吃完早饭就开始学字背书，除此之外还要喂鸡喂狗，浇花砍树，虽说累是累了点，但确实日渐圆润，再无病痛。
祖父祖母倒是一有空闲就上山来看她，每次来都给道观里带各种各样的东西，既有吃食玩具，也有漂亮的裙子和首饰，有时干脆在山上住几天，偶然早起看见孙女练功，还会在她顶着书打拳时为她拍手鼓劲儿。
十六岁那年，曲小扇的父母回来了，身边跟着一个七岁的男童，叫曲无忧。小孩子长得很有福气，面对所有人都乖巧知礼，很难不讨人喜欢，祖父祖母虽然对儿子儿媳的做法很有意见，但面对孙子终究是软了心肠，在将曲小扇接回家时说了他不少好话。曲小扇对这个弟弟无甚感觉，只是突然明白了自己高烧快死那年父母为什么没有回家。
被接回家后，曲小扇就过上了和其他女子一样的生活，离家多年的母亲开始教自己骤然长大的女儿弹曲绣花，教她执掌中馈，教她和其他门户相当的女子交好，她变得很忙很忙，再加上这对父母都觉得山上那个破道观是个骗人的地方，不许她上山，久而久之，她除了逢年过节送东西上山，再没回去过道观。
师父估计不会说什么，但是师姐……
曲小扇打了个寒颤。
师姐和她这种俗家弟子不一样，是跟着师傅正儿八经的学道法的，学这个的人气质也会随之改变，有的会变得一脸正气格外可靠，有的会变得淡漠如水，处事不惊，还有的则会因为和那些东西打交道打多了而变得鬼气森森。师姐属于最后一种。
她第一次见师姐是早课的时候，道观外天都没有亮，她坐在草席垫子上，捧着师父给的书磕磕绊绊地读着，没一会儿就开始犯困，眼皮颤着颤着就闭上，直接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道清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曲小扇没听清这个声音的内容，只是下意识一激灵，还没把那句师父我没偷懒喊出口，就看见面对面的一张脸，紧接着额头有点冰冰凉凉的，有什么东西搭上去了。
“鬼啊！”
曲小扇快被吓哭了，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女鬼吃小孩的故事，抬手就一推，瘪着嘴巴就要哭，眼前的“鬼”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说了句我不是鬼，又扯了扯小女孩的脸蛋，将她抱起来放到神像的旁边，没等曲小扇的下一个动作，自己先后退几步，抱着手靠着门。
院子里的梨花树被风吹得簇簇作响，花瓣飘进小小的道观主厅，有的散落在盖着红布的神像座下，有的散落在两人身旁，门外的月色像一汪透彻的清水，从曲小扇头上轻抚而过，洒在裙角，照亮了门口的十六七岁少女。
头发黑得像砚台里磨了好久的浓墨，乱七八糟地散着，用素色的布条在耳后绑了两条小辫子，她穿着一件素色道袍，腰间的白布垂到地上。少女正凝视着曲小扇，似笑非笑，站在一地梨花瓣中，像只大雪漫天时立在孤舟草棚上的黑鸦。
“我看见你读书偷懒睡觉了。”
少女不怀好意地说，倒是显得像人了些，刚刚抵在曲小扇额头的是她的手，手上好像还抓着什么东西，她把那个东西往右手的镯子里面一塞，然后才甩甩手，露出另一只镯子。她的两只手腕上都戴着镯子，左手上的那个挂满了银铃铛，但是怎么动都不响，右手上的像一根烧焦的枯藤，还摇曳着几片绿叶子。
“我没有，”曲小扇瞪大双眼，趁这个人挂葫芦的时候害怕地绕到了柱子后面去，“你到底是谁，还不走等我师傅过来你就完蛋了。”
“你是怕我跟你师傅告状吧。”
“我，我只是闭上眼睛感悟书中知识，你懂什么。”
“那你感悟出什么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劝你快走，我师傅很厉害的。”
两个人的对峙还没有结束，提着两笼包子的师傅姗姗来迟，听够了这通争吵，给她们一人脑袋上敲了一下，用温柔的声音说着残酷的话：“小扇上早课偷懒，今天回去后多抄两页书，小霜吓唬师妹，明天早上去挑水。”
曲小扇自从开始早课，五天有三天都在被罚抄书，现在完全是虱子多了不怕痒的状态，听见被罚也不急，还乐呵呵地跑过去拉住师傅的手，然后躲在师傅后面，露出半个脑袋看着少女。
“师傅，她是谁？”
“这是你师姐庄来霜，霜花的那个霜，她之前一直在外面历练，你就没见过她。”
师傅牵着她走到庄来霜的身边，看了眼她腰间一直在轻微晃动的葫芦，笑着对她点了点头，把曲小扇拉过来说：“这是师傅刚收的徒弟，她叫曲小扇，这孩子身子不好，来我们道观静养，你平时多照顾一点。”
曲小扇挨在师傅旁边，听着师傅的话，虽然还是有点害怕这个姐姐，但已经把她当做了自己人，于是乖乖地牵起庄来霜的手，轻轻晃了晃，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庄来霜打量了她几眼，然后点头应下：“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从师姐出现的那天起，曲小扇再也不能趁师傅不在偷懒了，干什么都有师姐跟着监督着，甚至师姐去做自己的功课的时候还要带着她一起。
“曲小扇，和我一起看书。”
“曲小扇，和我一起上山。”
“曲小扇，我去挑水，你跟在我后面。”
“曲小扇，你还要在门口晃悠多久？”
记忆中的声音由远及近出现在了现实当中，陷入回忆的曲小扇一抬头，穿着黑色道袍的女子靠在已经打开的铜门旁，正含笑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