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悦者的放逐(Guy/Baldwin/Sybil)
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法兰克人只会穿着一身重甲撞开城门、只会放把野火烧光农舍,所以我领了十字之后,就把心思全放在马和异教徒上了,一路上对那些满口奥克语情歌的同伴嗤之以鼻。事实证明他们才是最快飞黄腾达的,而我们才是傻瓜。
他们摆出一副哀凄的样子,逢人就哭诉自己对一位十字军公主刻骨铭心的思念,尽管他们这辈子连伯爵的女儿都没见过——但就笃定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公主会为自己的苦旅和战斗经历流泪,然后给自己一个吻。抵达耶路撒冷后,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沉迷于浴室和布匹商店,或者脖子上中了一刀,再也不提像公主求爱之事。
哪里想到,居伊,那个在自己家里排行不知第四还是第五的无人在意的孩子真的成功了啊。
他甚至觐见时谎称自己是父亲的继承人,以期待得到最高规格的礼遇。
“您如果是长子,”国王博杜安平静的声音带有一点无奈,“那您的哥哥,从我不及马背高时就跟随我的父亲,现在就站在我的身后——他又算什么?”
好吧,来自吕西尼昂的小伙子不认识自己十年前东渡的哥哥听上去很正常。
他在兄长和即将效忠的国王面前跪下忏悔,称自己在圣地服务就是为了洗去像刚才那样的傲慢之罪。
“你就这么想成为继承人吗?”年轻的国王还没有放过他。
“不想。从来不想。我那天撒谎了,陛下,只是期待会有人牵着我的手亲吻我,然后坐在体面的桌子上被教士们注视着用餐。”
“什么?”博杜安猛一抬头。
此刻,国王的背后没有揭穿谎言的兄长站着,也没有司厩长或是他的母亲或是其他人。房间里只有他、居伊、一顿已经被享用完的相当不错的晚餐和摇晃的烛火。“我第一次听说有人想要这种苦差事。”
对呀,左手按着宝剑右手举着金球周围环绕着教士意味着什么,你是习惯了还是真的不知道这有多重要吗?做一个父母都记不清次序的孩子,做梦都害怕人质举起石头往自己脑袋上来一下,哥哥们雇了骑士杀人,结果自己被通缉像野狗一样逃窜。为了从今以后再也不过这种生活撒个谎算一桩罪行吗?
博杜安没有正面回答。
居伊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却感觉后者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向了自己。什么,耶路撒冷最好的骑手下马不应该这么狼狈。这简直像一个鲁莽的拥抱。居伊想。
毫无疑问,这是一具不协调的、力量正在慢慢消退的躯体,靠自己的支撑才能下马,但除了自己没人知道他已经虚弱到了这种程度。国王给了自己一个尴尬又狡黠的眼神,而自己迅速明白自己如果不辜负这份信任,就应当担起隐藏领主脆弱之处的责任。
但不用自己隐藏,关于他身体状况的流言已经控制不住地满天飞了。居伊真的烦透了有人忽然拽住自己然后神神秘秘地问“国王是不是快死了?”自己不耐烦地说一句为什么问我我怎么知道,后者就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鄙夷神色“不问你问谁?”追问,你什么意思?然后就会收获一声嗤笑,拐出来一看竟有两三个人在偷听刚才的对话。
哇,原来只有自己认为这是个秘密:吕西尼昂的居伊是麻风国王身边的大红人。原来人人都知道了。你听说了没有?来自吕西尼昂的兄弟俩可真有本事,一个占有了姐姐和弟弟,另一个占有了母亲,真不愧是魔鬼美吕西娜的后代啊。
“你见过圣墓教堂的钥匙吗?”居伊问西彼拉。后者正在自己身侧悠闲地梳头。“当然见过啊,我弟弟派专人拿给我看的。”
“我能看看吗?”
“不行,他说这是给继承人的礼物。”
居伊不知道西彼拉是否猜到这样的回答会让自己失望。钥匙,钥匙,你是圣墓大教堂的钥匙,你是耶路撒冷的钥匙,就像亚美尼亚人阿尔达是埃德萨的钥匙爱丽丝女亲王是安条克的钥匙埃斯奇瓦夫人是加利利的钥匙一样。自己已经把路上听过的所有诗歌都唱给了西彼拉公主,西彼拉公主听遍了山楂花鸟鸣垂死的少年和悲悯的公主。
“那诗歌的结尾,诗人追寻的公主是谁?”
你,当然是你。答案脱口而出。自己听了一路了每一首歌谣的终点都是你。但居伊没有说出内心所想:得到耶路撒冷的钥匙才能得到救赎——而不是像诗人说的那样,一个公主的吻就足够。
自己永远不能主动说出来,自己只能一遍又一遍唱着歌谣,博从小生活在海外之地的公主与国王一笑。居伊知道,如果展现出“法兰克人的野心”,自己的前途将瞬间暗淡,不做宠臣后自己的生命之旅只是成千上万个骑士之死之一。
然后,一个仓促的婚礼。突然间,自己永远不会忧心忡忡地准备着下一个失望了。
为什么一切发生地这么快?我愿意。我愿意。突然间,在耶路撒冷总主教的见证下,吕西尼昂的居伊现在是耶路撒冷继承人的配偶。
他快步穿行在城堡,寻找着那个能解释一切的人。
他终于找到了国王,在一个只有他们常去的转角。
“好了,”博杜安的神情激动,尽管他的笑容像是一个颤抖的苦笑。“再也不会有风言风语了,你可以放心地和我们待在一起了。”
他跪下来感谢恩惠。可是。他不能骗自己,这不合理。
“——我本以为您会在婚姻上选择一个真正的继承人来当西彼拉的丈夫。不是像我这样的第四子。我以为您会选择一个来自勃艮第或者阿基坦的贵族,能为您带来一整只军队的那种。我认为——”他最终还是说出来了,“从我效忠的那一刻起,不需要婚姻做为纽带,我也会在您和西彼拉身边。”
所以我。为什么是我?可怜的,排行第四的孩子,居伊自认为拥有超人的敏感或者说自知之明。不会这么简单。
“你看。”博杜安快步走到露台阳面,罕见地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神色,几乎兴冲冲地撑着栏杆望向远处。“没人能打扰我们,我们做到了。”
居伊也试着向远处看。但博杜安希望自己看到的军队,自己两天后才从西彼拉口中“看”到。大意就是,曾经的摄政,现在的的黎波里伯爵试图用一支军队说服国王将西彼拉公主嫁给自己的亲信。耶路撒冷的钥匙不能属于前任摄政伯爵,便只能属于国王。居伊算什么?是国王的选择。
国王博杜安,我现在和你是一体的了。接过摄政之位时,居伊这样想。吕西尼昂亡命徒的身份轻到一阵强风即可吹散,现在,真正的居伊诞生了:诞生于你的权力,诞生于你的欲望。国王与继承人夫妇是一团自私的纠缠在一起的血脉,从此之后没人能分开。
盖下王家印章,将宝剑交给侍从长,然后领受总主教的祝福。这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自己做来和国王一模一样,甚至自己要更好。居伊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没来由的妒意,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刚到耶路撒冷的时候,骑士们和国王狩猎归来,自己欢快地跃马冲在最前方,身边人却对自己说,你的骑术几乎与国王一样好。怎么可能?自己明明看见他上马下马都让人扶,为什么他能作为骑术的榜样?只因为他是国王?
现在站在街道中央,从欢呼的市民身边穿过的人是自己,牵起公主西彼拉双手的人是自己。现在授予土地的人是自己,领受城市年金的人是自己。现在占有熏香卧室的人是自己。周围的人会对自己低头致意,会在得到赏赐时恭恭敬敬。
最后他决定试探一下。“赐予您的庄园的决定最终还是要让国王博杜安过目。”他故作严肃地说。
终于,自己期待的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出现在了眼前的比萨商人脸上。“哦?——可是,我明智的领主,得到您的许可不就足够了吗?”
现在,他彻底放下心来。但反复确认自己拥有权力实在是一桩快事,因此他故意将上述故作谦让的游戏在四个不同的商人面前表演了好几遍。他们脸上那种猝不及防的、怀疑自己判断的、充满疑惑的表情分明展现着一个事实:吕西尼昂的居伊,你已经是国王了。尽管没有像自己的婚礼那样的仪式,但事实显明如盐粒于蒸发的海水中析出。
于是他继续签署一份又一份文件,领着军队在异教徒面前晃荡,主持一群普瓦捷新来者的宴会,拒绝博杜安想要让自己的采邑从提尔变成耶路撒冷的提议,和骑士们打猎,与西彼拉走进铺满玫瑰花瓣的浴缸,想出一个温和的借口翘掉博杜安的召见(尽管这样的场合也越来越少),召开高级法庭,与耶路撒冷主教希拉克略交换一份秘而不宣的礼物,继续参加宴会……忽然间有风言风语传来:传说国王对自己的新摄政王很是不满。居伊几乎被这种大惊小怪逗笑了:谁都知道自从搀扶他下马的那一天起,孱弱的国王已经将王国的延续顺从地交到了自己手中。所以觐见也没必要去了,就算他本人出现在城门外来见我也不必有任何反应。你如何看待一盏一吹就熄的烛火?那肯定是毫不在意。
所以当西彼拉告诉自己,耶路撒冷的大门可能向他关闭时,居伊惊讶于她的小题大做。“我的兄弟现在将你视作威胁。”妻子写道。
“那又怎么样呢?整个耶路撒冷都是我的。”
然后,随着城墙砰地一声关闭,只有被吹起的砂石欢迎自己。自己忠实的朋友希拉克略没有出现,安排好的仆从没有出现,忠诚的法兰克骑兵不知所踪,晒到令人抬不起眉毛的烈日下,被关在门外的只有自己。
居伊猛然意识到,是另一位活着的、真正的国王将自己拒之于门外。
后来的日子里他一路上强撑着睡衣驱赶着蚊子,嚼着甘蔗充饥,辗转于阿斯卡隆和提尔和贝度音骑兵的马蹄印下,忽然发现这个狼狈的、来自吕西尼昂的取悦者居然三天之前好像还算是个国王。
-1183年,耶路撒冷的博杜安四世废黜了前任摄政兼姻亲兄弟,吕西尼昂的居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