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将徐清和送出未央宫,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宫道上,这才转身走进正殿。
她一进殿门,就瞧见皇后娘娘正吩咐人扶她起身,若水慌忙上前扶住她,“娘娘这是做什么,二姑娘刚刚让娘娘好生修养,怎么又起来折腾。”
“若水,你跟着本宫这么多年,其实,是看得最明白的。”娘娘答非所问,撑着她的胳膊站起身来,“清和的计划固然好,可她却算漏了一点。”
若水听着皇后娘娘的话,沉吟片刻,缓缓道出这一点,“六皇子无情无义,正统地位重要,但夜长梦多,他不会留这么多时间给他们的。”
“是啊,所以,本宫要送他们一程。”皇后娘娘轻轻叹着气,扶着若水的手渐渐有些没力气,“去让人来为我梳洗打扮吧,就穿,本宫封后那日的冠服。”
皇后毕竟是皇后,就算死了,也是皇后。
若水明白她的心思,沉声应下,却在低头的瞬间,再也忍不住眼泪。
沉寂了多日的未央宫终于又忙了起来,宫女们忙前忙后地替皇后娘娘梳妆打扮,封后的冕服一直放在库房,也都翻了出来,每个人脸上都笑意盈盈的。小宫女们都在想,这么多年皇后娘娘一直在后宫安安静静地,就算婉昭仪踩到头上也默不作声,这些时日又因为六皇子大逆不道闹得未央宫毫无颜面,如今娘娘总算是要撑起来了。
但只有若水知道,娘娘要做什么。
若水站在皇后娘娘身后,将那顶攒金大珠九凤飞天的冕冠稳稳地戴在她头上,这重量压得皇后娘娘微微一颤,她病了快一个月,早就经不起这顶冠了。
皇后娘娘扶着她的站起来,像她封后那天一样,在若水面前转了一个圈,“若水,好看吗?”
“好看,娘娘真是好看。”若水跟着她旁边,也像当年那样,回了她一模一样的话。
可是她的笑容却没了当年的纯真,也没了当年的欢欣。十八年前的封后大典,君上那时刚刚登基,娘娘在他们夫妻最恩爱的时候被封后,无论是规格还是赏赐,都是绝无仅有的。君上几乎用了他能拿的出的最好的东西为他最爱的妻子操办了那场封后大典,极尽奢华典雅。
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宠爱和看重。
即使后来帝后不和,夫妻情分渐渐疏漠,当年那场令天下女子羡慕不已的封后大典,永远都存在。
当年若水看着一身华服冕冠,笑得妍尽世间倾城色的皇后娘娘,衷心地叹她好看,如今若水再看这华服冕冠之下,笑得如同腊月寒梅般孤傲典雅的皇后娘娘,心中却只有无尽的悲凉。
她十五岁嫁入东宫,身为皇家妻二十余年,为先皇生养皇子公主四位,纵然帝后不和,她也担得起这天下苍生的担子,为她的君上,为君上的朝堂,做出最后的搏击。
皇后娘娘有些脱力,转了一圈便歪倒在她身上,若水扶住她,原想让她躺回榻上歇一会,但娘娘却说要去长案前写东西。
“若水,替本宫研墨吧。”皇后娘娘笑起来,和她记忆里那个深闺中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一样,笑得娇俏,“你磨的墨,本宫最喜欢了。”
“是。”若水压着翻上来的哽咽,含着泪跪坐在娘娘身边,替她磨墨。
皇后娘娘收起刚刚的笑容,在铺好的皇绸上写着什么,若水端坐在她身边,一字一句看过去,大意是六皇子弑父作乱,逼迫皇后娘娘用凤印传位与他,娘娘不愿,以死明志,望朝臣莫听信谗言,将贼子覆灭。
若水很沉默,皇后娘娘也很沉默,她早知道娘娘要做什么,可在看到这些字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落下一滴泪。那是她从小陪着长大的姑娘,是金尊玉贵养大的镇国将军府嫡长女,是……是她侍奉了三十多年视她如姐妹的大姑娘。
如今,她却要看着她去死。
若水手中的墨块未停,她却转过头不敢再看那皇绸,低下头良久,她才沉声问娘娘,“娘娘,只能这样了吗?”
皇后娘娘闻言,正在写字的手顿了一下,但也只是顿了一下,“若水,本宫,到底是皇后。但却不只是皇后,是先皇的妻子,是睿儿的母亲。”
若水明白,她这一去,不仅仅是为了黎民百姓和朝局天下,就算抛开这些,她也有私心,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没了,她怎么能让罪魁轻巧离去,荣登大宝。
若水没有理由阻拦她,只能看着她写完那道遗书,交到她的手上,“为了表示孝心,他定然会风光大葬本宫,丧仪上百官皆在,你切记要在那时将这封遗诏拿出来,当着群臣的面念完。”皇后娘娘顿了顿,“你别怕,为了表示自己不心虚,他定然不会在堂上对你如何,事后朝臣们会将你护佑起来,你不用怕。”
“婢不怕。娘娘放心,婢不怕。”曾经最怕疼的大姑娘,连死都不怕了,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皇后娘娘笑了笑,轻轻地点了点若水的额头,“本宫还记得,小时候陪本宫趁夜去摘桂花,黑漆漆的院子里你抓着本宫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她笑了,若水也笑了,但她们的眼角都有一滴泪落下来,被未央宫门外的风吹散在一片凤凰花的香气里。
皇后娘娘让若水将凤印放在了她的面前,“若水,本宫有些渴了,你去替本宫做些茶来吧,本宫只想喝你做的金顶龙团。”
若水看着那精心雕刻的凤印,润白的玉色温和又威严,透过凤印去看皇后娘娘,她端坐在案前,头戴九凤飞天的凤冠,大珠在冠上熠熠生辉,和那凤印一样,容色艳丽,却是上位者不容侵犯的威严端庄。
“是。”若水转身出去,没看到身后的皇后娘娘从案底抽出一把匕首,她的手有些颤抖,病了太久,都快要没力气了,她看着若水的背影,不住地咳嗽起来。殿里的人都被她遣了出去,这会只剩下她一个人。
皇后娘娘看着她住了十几年的未央宫,看着每日被人打扫得窗明几净的宫殿,还有门前那棵太子种下的凤凰花树,她还记得,种下那天,睿儿满手泥水地对她笑,他说,母后是天上的凤凰,只有母后才能配得上这凤凰花。
她那时候还打趣他呢,问他以后太子妃做了皇后,也配不上凤凰花吗?
睿儿那时还小,才六岁的小孩子,哪里能想得明白这些,想了半天想不出来,竟然哇的一声就哭了,还是她抱在怀里哄了好久才哄好的。后来他真的有了太子妃的人选,是青梅竹马的表妹,两个人就站在这棵凤凰花树下,睿儿说会保护她一辈子。
那天阳光正好,初春的午后,太阳总是这样好,他们就站在那棵树下,看着光秃秃正在生芽的树干,笑得像两个小傻子,清和低头浅笑,庚睿正把他出门去带回来的同心结送给她。这一幕,她看了很久很久,看到眼眶发酸,看到阳光刺眼。
那样好听的誓言,她也曾听过的。
皇后娘娘看着手里的匕首,她的咳嗽终于好些了,将那柄匕首抽出来。那样好听的誓言,她也曾听过的,那年她刚嫁进东宫,成为万人瞩目的太子妃,前朝贵妃的儿子端王势大,端王妃也跋扈,让她在外面受了委屈,回了东宫,太子就把这柄匕首送给她,是他贴身的匕首,他说,我会护着你的,一辈子都会护着你的。
“你会护着我的,你食言了。”又是一阵急切的咳嗽,皇后娘娘有些恍惚了,她看着门外那棵凤凰花树,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庚睿和徐清和,他们站在那棵花树下,并肩而立,少年芝兰玉树,少女庭前玉兰,真是天生一对的绝配。
可是看着看着,那两人,又变了,变成了年少时的明承和赵云玉,他们站在东宫的桂花树下,明承为她摘去落在发间的桂花,揉碎了放在鼻尖闻了闻,扬在赵云玉面前,惹得她吓了一跳,见她嗔了,忙凑上去哄她。那阳光太好了,好得她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恍恍惚惚地,她好像看见明承向她走来,从那棵桂花树下,一步一步走过来,向她伸出手,像很多年前那样,伸出手问她,“玉儿,桂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看吧。”
“一起去看吧,走啊,我们一起去看吧。”
若水做好了金顶龙团,正端起来准备走出茶室的时候,却听见正殿上有宫女的惊呼,她慌慌张张地跑到正殿,连那茶水碎了一地也顾不得了。
待她跑到了正殿,只看到跪了一地的小宫女和小内监,而皇后娘娘,她坐在案前,闭着眼,安安静静的,好像睡着了一样。她手上拿着一把匕首,精雕细琢地,还镶着几颗宝石,刃上全是血,是皇后娘娘的血,那血从她的胸口流出来,不停地流,把她的身体都流得冷了。
宫女内监们跪了一地,都在哭,只有若水慢慢地走上前去,停在长案前,跪在皇后娘娘面前,郑重地跪拜国母,高声道,“婢,恭送皇后娘娘。”
这时候才终于有内监反应过来,尖声喊着,“娘娘殡天,恭送娘娘——”
这声长鸣传遍了整个皇城,招惹来了门口的守卫,还有远在朝阳殿的六皇子。他冲进门的时候,若水已经把皇后娘娘放到了榻上,为她收拾干净了胸前的伤口,还有手边那柄匕首。她跪在床边,一言不发,皇后写遗诏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人在旁,只要若水不说,六皇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后娘娘留了一个惊雷。
他似乎很生气,没错,是生气。若水看着他怒极的神情,心里很冷,她知道六皇子不是皇后娘娘亲生,但是从出生开始,所有人都认定他是皇后所出,是嫡皇子,被悉心养在未央宫,却不曾想面对母亲的离世,他除了计划被毁失去掌控的愤怒,没有一丝悲怜和难过。
果真是冷心绝情。
若水捏紧了袖中的遗诏,垂首默然,娘娘最后的吩咐,她一定要完成。
三日后,皇后娘娘丧仪大典,与封后大典全然不同,满眼的白。许是老天知道皇后娘娘怕冷,特意在她出殡那天,解了连绵三日的细雨,阳光晴好,连空气都是暖的。
但若水的心却很冷,冷得四肢都冰凉,人之将死,她还是怕的。
她跪在棺椁旁边,作为皇后娘娘的贴身掌事姑姑,她是要在最前面一直替娘娘烧纸钱的,因此,她也可以看到所有来哭灵的这些人,都是什么样的牛鬼蛇神。帝后皆逝,有些猫儿狗儿的心思,就要显现出来了。
比如,假意悲痛,却还在盘算着该如何用临危受命这个说辞,来越过上面三个哥哥拿到帝位的六皇子。
若水冷冷地笑了一下,却在垂眸时正对上徐清和的眼睛,她心中愣怔了一下。小姑娘的眼睛带泪,哭了很久的样子,哭得眼睛都肿了,若是太子瞧见了,一定是会心疼的。
她们年轻的时候,可真像啊,一样的娇俏,一样的端庄温柔,被用心教养的大家闺秀虽多,可只有她们两个,真是像。
徐清和看向她的眼神,带了几分询问的意思,她一定想知道为什么她已经告诉了皇后娘娘她会成功的,一定会的,可她还是走了。她的眼神那样无措,很像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子,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等着家里的长辈来主持公道。
小时候,她就是这样面对抢了她玩具的四皇子,每次都是皇后娘娘出面来替她主持公道,后来,主持公道的人就变成了太子殿下。她好像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但若水知道,她才不是一个只会接受别人庇护的弱女子,她是将来的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她胸中的丘壑,不比任何一个男子差。
所以,若水选择相信她,和皇后娘娘一样,若水相信她。
相信她会为帝后报仇,为太子报仇,为他们主持公道,还天下一个太平。
“婢有皇后遗诏!”灵堂上,六皇子刚刚起身,准备说些什么,却见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叫什么,若水的,突然跳起来举着手中的皇绸,大声呼喝。他心中一紧,暗道不好,可已经有些朝臣站起来,问她所为何事在灵堂上高声喊叫,现在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若水举着遗诏,在众人或惊疑,或不解的眼神中站在皇后的棺椁之前,沉声道,“婢有皇后遗诏,上书六皇子为夺皇位,弑君篡位,后意图逼迫皇后娘娘传位于他,娘娘不堪威胁,被逼自尽,血洒凤印!请各位大人明鉴,此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大胆贱婢!你胡说什么!”六皇子震怒,不顾礼数起身指着若水责骂。
可若水早有了心理准备,面对他的怒火,毫不在意,她轻轻一笑,“六皇子说我胡说,娘娘可会胡说?未央宫上下皆可作证,娘娘多日被囚,昨日起身穿上封后冕服写此遗诏,后挥刀自尽。就算六皇子认为我们都是胡说,遗诏为证!凤印上血迹为证!娘娘是被你逼死的!”
徐清和看着她,和其他人不同,她的眼神是了然的,她明白了皇后娘娘的用意,就算有人怀疑遗诏真假,但至少,他们做事,不必再顾忌她,也有了一个由头。
若水也看着她,她明白,徐清和知道了皇后娘娘的用意,她完成了这场戏,她知道自己不能留下了。皇后娘娘都死了,她还有什么好留下的,反正六皇子也不会让她活着,她不如,让这场戏更圆满一些。
在所有人错愕的眼神里,若水高喊,“娘娘遗诏为证,婢,愿以死明志!”随后在皇后娘娘的棺椁前,触柱而亡。
若水临去之前,看着皇后娘娘的棺椁,好像回到了她刚到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一年,她那时连名字都没有,是十三那日被捡回去的,就叫十三。她被人牙子卖到了镇国将军府那年,只有九岁,在管事妈妈来挑人时,她拼命展现自己的能干机灵,才有了这个机会。
镇国将军府,那是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的地方,兵权在手,连皇帝都看重的,哪怕是进去伺候人,也比外面小门小户的小姐过得好些。她们一起被买进来的,有七八个丫头,她是年纪最小的,跟着管事妈妈被调教的时候,经常被那些大的欺负,每个人都想得到去主子面前伺候的机会,包括她。
她努力学着妈妈教的规矩,记着每个主子的喜好,看到妈妈在册子上她的名字后面记上优等,她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直到被带去主人家面前挑选时,这颗心才又提了起来,尤其是,那几个大丫头,换了她为了这天准备的新裙子时,她更是紧张。
怕被嫌弃,怕被打发去后院,怕这辈子都只能受欺负。
谁知道,选人的时候,年方十岁的大姑娘走到她面前,牵住了她的手,她生得可真好看,像天上的仙女,眨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一会,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好看极了。
她说,“你和我年纪差不多大,来我院子陪我吧。”
她没有说服侍她,也没有说照顾她,她说,陪她?十三说不出话来,眼里含着泪,一个劲地点头。
后来,她就去了大姑娘的院子贴身照顾她的起居,大姑娘给她取了个名字,说十三这名字不好听又随意,女孩子应该有个好听好记的名字,才配得上她秀丽的样子。大姑娘翻了许多书,最后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递给她看,十三摇摇头,她不识字,大姑娘愣了一下,笑起来,“你不识字吗?没关系,以后跟着我一起去学堂,我教你。”
她一笔一划地又把那两个字写了一遍,写得更大些,让十三上前来看得更仔细些,她说,“若、水,上善若水,老子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就像你一样。”
十三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只知道从此以后,她就叫若水。
若水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那天的桂花开得很好,有一枝偷偷地越过窗棂,探进大姑娘的书房,枝头香气四溢,把屋里熏得满室桂香。而大姑娘站在书案前,面前铺着那张纸,写着上善若水的纸,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告诉她,她是若水。
万事终需了,万物皆有归。
若水的归处,只有赵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