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折翼

    皇后娘娘丧仪那天,是一个顶好的艳阳天,阳光洒在肩上,暖洋洋的。但我却没有一丝暖意,跪在大殿里,清冷的灵堂连地板都是冷的,顺着脚底一路冰到指尖,让人动弹不得。

    我原以为,我的泪已经流干了,可在看到漆黑的棺椁,和面前上书“昭德懿皇后赵氏云玉之位”的灵位时,眼泪还是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我看着这黑底金漆的大字,看着站在百官之前假意悲痛的六皇子,拼命握紧拳头,紧到指甲都要嵌进皮肉里,才忍住了冲上前去把他的面具都撕扯下来的冲动。

    呼吸之间,我微一转头,便看到了跪在最前面守灵的若水姑姑,她也正看向我。

    视线交错时,我看到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愣愣地,从眼底里淌出静默的悲伤。她没有流泪,反而勾起了嘴角,如秋风萧瑟寂寥,透着世事无常的生死看淡。

    我忽然想到了她想要做什么,却又不敢确定地死死盯着她的动作,生怕错过一秒便解不开答案。

    可她如我所料,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到皇后娘娘灵柩前,无视六皇子的怒气和众朝臣的错愕,悍然开口怒斥六皇子逼死皇后娘娘以谋求皇位的罪行。

    她举着盖了凤印的皇绸,说的很真,我知道大半朝臣都会信,毕竟这些年,中宫从未有过德行有失的事情出现,作为皇后,她是受人尊敬的。没有人会质疑皇后娘娘死前遗诏,除了六皇子。

    可他刚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只踏出了半步,就听见若水高喊以死明志,一头撞死在皇后娘娘的棺椁上。

    满堂骇然,却也更加相信了若水姑姑说的话。

    我听见我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了,因为我看见了若水姑姑最后看我的那一眼,那一眼,包含了无数深意。带着期许,她的,和皇后娘娘的,期许我能够明白她们的良苦用心,期许我不会辜负她们用命换来的机会。

    我看着暴怒的六皇子,和那些已经蠢蠢欲动,立时就要对他口诛笔伐的言官们。顾不上心中伤痛,我赶紧抹干净眼泪,站起来稳定大局,“各位,今日为皇后娘娘丧仪,还是先将娘娘的灵柩安顿好更为重要。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微微侧转头,给了六皇子一个浅淡的笑,“在调查之前,还是不要妄下定论的好。”

    出身名门,徐家嫡长女自有一番气势,这番违心之言我说的面不改色,就连父亲都险些被我骗了过去,看着我平静的神情,惊得差点没崩住。

    六皇子也有些诧异,大约他没想到我会为他辩解,我看着他望来的眼神,在心里发笑。这算什么,心虚吗,杀人凶手被受害者家眷维护,所以目光躲闪难以置信吗?

    但开口,却是语气温和大方,“六殿下伤心过度,连辩解都忘记了。来人,带六殿下去后殿休息片刻。”

    未央宫上下与我皆是熟识,对我的信任和看护并不比若水姑姑少,自然知道这时候应当听我的话,不做无谓的牺牲。他们领着六皇子去了后殿,而我转身面对众朝臣,端庄持重地扬起下巴。

    自幼以太子妃的规格受教,我的威压并不比后妃们小,朝臣们见状皆噤声,等着我开口。

    “今日之事,是否真实还有待考证,娘娘和殿下人品贵重,我不希望走出未央宫的门,还能听见此事。”言毕,我的目光扫过殿内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各位,明白吗?”

    众朝臣皆答是,只有一个愣头青言官,看样子是刚提拔上来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懂规矩,站起来指着我高声责问道,“天家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官家女子置喙!若是此婢子所言属实,便涉及到国之根本,岂容你一个小姑娘在这里指手画脚!”

    我没有发怒,只是嘴角噙着浅浅的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凌厉,好似要看穿他的肺腑。待他言毕,才冷声呵斥,“吾乃先皇钦定,与太子立下婚书的太子妃,一脚踏进天家门,你说我没有资格置喙天家事,那谁有资格?”

    那言官被我堵住了话,能入官场,都不是傻子,他只消细想便能咀嚼出个中滋味,便不会说出那番话。只是现在话已出口,他也只好梗着脖子和我争辩。

    “殿上尚有几位皇子,你虽有婚书,却还未过门,怎好越俎代庖……”他越说越没了底气,只因他提及的那几位皇子,正阴仄仄的看着他,带着天家威严,盯得他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未央宫内,就这样沉寂了下来,我不再开口说话,只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那言官也知失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等着我一声令下将他拖出去,说不准他还松了一口气。

    良久,三皇子率先收回视线,侧身转向我,拜道,“长幼有序,皇嫂在上,景时听皇嫂吩咐。”

    有了三皇子牵头,其他朝臣也都纷纷表态,将我这个还没过门的太子妃奉为上位。和那言官交好的朝臣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衣角,才让他反应过来,慌忙跪下。

    我没理会他们的小动作,转身去了后殿,还没等我抬脚走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丁零当啷砸碎东西的声音。

    扯了扯嘴角,强行压住喉咙里涌出的反胃感,挂上一个疏离但亲和的笑,“下人伺候不周,换一个便是,六殿下何须如此动气。”

    他抬眼见是我来,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屑,面上的怒气收放自如,刹那间便笑意盈盈,仿佛刚刚那个摔碎一盏琉璃茶碗的人不是他。“皇嫂?”他的语气里没有疑问,反而带着些嘲讽,笑如春风,话却让人脚底发寒。

    “六弟如此客气,那我便承了这句皇嫂。”玉枝命人端来一张太师椅后,屏退左右,扶着我坐下,正对着六皇子。

    他冷冷的看着我,试图从我的假笑里,洞察出我的别有用心。可惜他什么也没看出来,沉不住气地抢先开口,“你可不是会这般多管闲事的人,况且……”

    “况且若水姑姑那样讲,我一定会信,是吗?”我替他将没说出口的话补全,抢过主导权,“我当然相信若水姑姑,但我也有我的打算。”

    他有了兴致,试探着靠近了我几分,“哦?什么打算。”

    我的手指抚过发间的金簪,工匠细致的做工连摸一下都能感觉得到,垂首浅笑,自胸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我要做皇后。”

    六皇子眼里的玩味,褪去了几分,看向我的视线带上了探究。

    “在猜我话里有几分真假?”玉枝早奉上的茶温温热,捧在手心里格外温润,“我若是你,现在便会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

    他愣怔了一下,被我嘴角的笑意挑得眉头一惊,我没理会他的惊诧,呷了一口茶,垂头抚弄着茶碗的边缘。白瓷温润的触感,将我心头那一点褶皱抚平。

    “徐二姑娘,你拿什么,和孤说这句话。”

    六皇子也只是惊诧了一下而已,随即便调整了神情,回归平静。但他下意识调换坐姿的局促,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我冷笑一声,背靠上太师椅的椅背,左手搭在扶手上,微微抬起下巴,从鼻尖平行的视线看去,他的面孔也模糊了起来。

    “六殿下不会以为,我看上你了吧?”

    冷不防被我答非所问的刺了一下,六皇子顿时面色不虞,黑着一张脸弓起背,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掐住我的脖子,将我了结在这空荡荡的后殿里。

    玉枝见状,向我靠近了一步,她刚迈出一只脚,便被我抬手制止。比起她的紧张,我对六皇子的怒气毫不在意,“如此经不得言语,怎能成事?”

    也许是被我的话点醒,也许是想要试探我的真假,他收起了浑身的寒意,挺直了脊背放松身体,好整以暇的看着我,“那就说说看,徐二姑娘有什么筹码,来交换这个皇后之位。”

    我看着他,嘴角含笑,但眼中却无半分暖意,“只凭,我是太子妃。”

    “我能成为太子妃,并不是因为太子对我一往情深。是因为我乃徐家嫡女,当今丞相府上唯一的女儿。我阿爹位高权重,我外祖手握百万雄师,如此利刃,只能握在未来君上的手里。”

    我站起身,目光只落在他脸上一瞬,便堪堪瞥开,轻飘飘地不带一丝温度。踏出殿门之前,我背对着他,声音飘荡在内殿之中,空灵又清远,“反之,谁能得到这把利刃,谁就是未来君上。”

    “殿下,请细细思量。”

    *

    马车辘辘回到徐府,甫一踏进门槛,我便脚下一软,纵然阿爹反应再快,也只够捞了我一下,没让我的头狠狠着地罢了。

    我在他们的混乱声中,失去了意识。

    恍惚间,我好像闻见了许久没有闻过了的檀木香,那是阿睿身上的味道,因着皇后娘娘长年礼佛,他身上也沾染了许多檀木香的味道。浓郁悠远,只要靠近些便能闻得格外清楚。

    小时候他总喜欢在我背后吓唬我,但他一走近,我就能认出他,每每反把他吓一跳,我便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他点着我的额头,说我没一点大家小姐的风范,却总会在我将要歪倒时,准确无误地将我扶住。

    檀木香氤氲起雾气,我仿佛在一片朦胧中,瞧见了他一身素色冠服站在不远处,看着我,皱着眉。

    我被他拧在一起的眉心搅得心头钝痛,抛下所谓的闺秀姿态,不管不顾地拼命向他跑去,可无论我如何用力,却无法到达他身边,与他垂在身侧的双手触碰。

    他看着我,渐渐舒缓开眉头,嘴角的笑苦涩无力,一点也不像我记忆里,那个永远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那笑容将我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时,额头后背尽是冷汗。

    床边坐着发须花白的林太医,他正将一根银针扎在我的虎口上,阿爹站在他身后,见我转醒,面露喜色,但怎么也掩盖不住神情中的忧虑,两股情绪拧在一起,将他的面孔拉扯出好笑的扭曲。

    我没忍住笑出声,惹来林太医抬眸看向我。我能从他一把白花花的山羊胡微微的颤动中,看出他叹了口气,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收了针,转身将我阿爹叫到一边去低声言语。

    他们离开,阿娘才抹了抹眼角,坐到我床沿,握住我的手。

    我望着她红肿的眼睛,对林太医的态度已然清楚原委,只是面对阿娘低垂的眼睫,不知如何开口。

    “和儿……”阿娘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的,在我的心口灼烧出一块疤痕,“这京城住了这么多年,阿娘有些倦了,咱们搬到南陵老宅去好不好?”

    阿娘哽咽着,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在我的胸口敲开一块空洞,呼呼地漏着风。

    我抬起手,帮她拭去脸颊上的泪,阿爹送走了林太医,也走到我跟前,一言不发地将手搭在了阿娘的肩上。阿娘再忍不住心中酸楚,将头埋进阿爹的怀里,失声泣泪。

    当年阿娘本不愿意我嫁去东宫,她与阿爹少年夫妻共白头,几十年感情如一日,自然也希望她唯一的女儿,可以与自己真心悦爱之人白首偕老,而不是在那深宫中,蹉跎一生。但也因此,在我与阿睿情投意合之时,她也再没骂过阿爹同意皇家婚书。

    “阿娘……”

    只是她以为,我不会再和她表姐一样身陷红墙,却没想到,我失足于这该死的世事无常中。

    我慢慢挪到阿娘身边,俯身环住她,将头靠在她的背上,轻轻哼起小时她在我枕边哄我睡觉时,唱着的江南小曲。

    “莲叶蓬蓬高,花开并蒂上,枝头柔风送,明朝又一年……”

    歌声很轻,飘到香炉旁,合着烟便随风散了。我伏在她的背上,像小时候那样,依恋着她衣袖间软糯的梨花香,“阿娘,我可以躲,可,天下百姓不能躲。”

    “若是任由事变,只怕我朝,将处于失德之君的管制之下。只观今日桩桩件件,便知六皇子绝非明君,届时百姓受苦,民不聊生,我们逃到哪里,都会寝食难安。更何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啊。”

    她将我揽进怀里,紧紧的抱着,好似我下一秒便会随窗外呼啸的北风而去,“我如何不知……我如何不知……”

    阿娘哭声渐止,她受教于护国公府,是当年名动京华的第一才女,如何不明白,只是身为母亲,她总会忍不住想,为何要承担这一切的,是她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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