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

    阿爹赶来时,正听见六皇子那一句话,他在挺拔的竹林屏障旁愣了一瞬,摸着山羊胡的手顿住。城府如左相,阿爹立时明白了我想做什么,迅速调整好神情,泰然自若地走来。

    “六殿下说笑了,小女长在深闺只知女训女诫,有什么本事,能助殿下成大事。”阿爹信步而来,捏着山羊胡的手保养得当,文臣里独一份的清贵高傲在此刻端得稳当。

    六皇子自诩已将九五之位收入囊中,冷笑讽刺,“徐二姑娘可是有本事得很,连孤都要甘拜下风。”他目光如剑,钉在阿爹素净的长衫上,眸中神色黯淡,“左相何必谦虚。”

    阿爹呵呵笑着,面对六皇子丝毫不惧,闲庭信步向我们走来,“小女得殿下夸奖,是她的福气。”

    我从贵妃榻上下来,让玉枝给阿爹搬了个小凳来,自己亲自上前扶着他坐定。阿爹抚着我搭在他肩头的手,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背,连轻浅的力道都在让我安心,他兀自笑开,浸润朝堂多年的装傻功力格外深厚,“你们方才在聊什么呢?”

    可六皇子不给他装傻的机会,不留情面地戳穿他从无人敢揭开的面具,“左相,刚刚不是都听见了?”

    我看到他的眼神一直在阿爹肩头绣着的松柏逡巡,掌心微微下移盖住了那枝繁叶茂的挺拔岩上松柏,倾身挡住他的视线向阿爹娇声道,“我们在聊,那个位置。阿爹有什么看法?”

    平白被拦截视线的六皇子脸色算不上好看,但他现在走投无路,只得看着我和阿爹一唱一和。

    阿爹伸手抚上我的手背,温热的手心包裹着我的,像小时我惧着打雷,他在我的床边哄着我睡觉一样,令人心安。阿爹捋着梳得齐整的山羊胡,笑呵呵地说,“按照祖训,皇子继位立嫡以长不以贤,现在太子已逝,若无遗诏,剩下的皇子们,六殿下当居首位。”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放到朝堂上和其他老大人据理力争,也是完全站得住脚的,这让六皇子很是欢喜。他势在必得地笑着,满面写着徐家识时务者为俊杰,满意点头,“左相不愧是翰林之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我笑着转身,将小几上的香炉盖打开,执起香铲细细挑开灰烬,让香燃得更旺盛些。玉枝欲上前来替我,被我抬手阻拦,六皇子的视线随着我的动作转移,落在我手下那鼎翠玉香炉上,我笑侃,“殿下看来是好,可父亲平日有多迂腐,你是瞧不见的。”

    “只是……”他没理会我的话,忽地俯身向前,淬了毒的眼神如蛇蝎正面而来,“左相既然明白这番道理,为何这几日都避而不朝,我可是等了左相很久呢。”

    他的目光阴湿,今日这般好日头都没能晒干他眼底的暗处,我侧身瞧着他,视线越过阿爹的肩头,与他的撞在一起。质问令空气凝滞,微风拂动枝头,凤凰花沙沙作响,阿爹和我皆是不惧,他用手指着我,在六皇子的眼神里笑说,“这不是女儿病了,夫人担心,我总要在家里照看吧。”

    阿爹迎上六皇子的视线,“六殿下等老夫做什么,老夫只是左相,并不能决定什么。”

    这话是解释,也是警告,阿爹从不以左相身份自傲,但今日却三番两次提及自己是左相,看似自谦,实则威胁。左相只是左相,可能做的事情,却比他这个六皇子所想象的,要多得多。

    “左相说笑了。”他们的视线在空中撞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六皇子率先停下了争锋,将干戈化为和风细雨,“如今朝堂动荡不安,我想也不是左相希望看到的。”

    “当然。”阿爹停下了摸着山羊胡的动作,“所以殿下可以言明,是否想要那个至尊之位。”

    “没有皇子,不想要那个位置。”六皇子站起身,他生得像陛下,眉眼之间的严肃总会被眼角的一颗小痣压下。但他站起身来,胸膛宽广又似阿睿,我早便发觉,六皇子一直暗中学习着阿睿的一举一动,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连走路姿态都和阿睿一模一样。

    不,不一样。

    阿睿胸怀坦荡,双肩之上担着道义和万民,脊背挺拔从不为权势地位而折腰。可六皇子,他的肩头压着多年积攒下的不平和怨恨,满心满眼都是至尊之位,而无一丝怜悯之情。

    这样的君王,若是真的让他执掌天下,恐怕也只会民不聊生。

    我按下阿爹意欲再说下去的心思,手掌扶在他的肩头,青衫上正郁郁葱葱的松柏纹路刻在我的掌心,灼烧得我掌心一烫。

    “六殿下既想要,可曾想过,你毕竟不是皇后娘娘亲生。”我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最忌讳的事情,果然收到了他不加掩饰的暴戾眼神,刀子一样剜着我的皮肉,血肉模糊才肯停下的狠毒。

    他拂袖背身要走,冷哼一声,“若是徐二姑娘并非诚心合作,孤也不必再留。”

    “如此沉不住气,能成什么大事。”我不慌不忙地,叫停了他的背影,“我只是说了一句实话,殿下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人,就这么听不得,忠、言?”

    六皇子背影顿住,长风拂过他的衣摆,扬起簌簌的几片落叶挂在上面。陛下和皇后相继离世,正值丧期,他也只穿一件素白朝服,青竹光影斑驳其上,他侧过脸,半个身子隐没在竹林的阴影下,“忠言?别是假意奉承实则嘲讽罢。”

    “六殿下非皇后亲生,并非只有我知道,宫里有点资历的娘娘恐怕都清楚这件秘辛。”我离开阿爹身边,向六皇子方向上前几步,“比如,婉昭仪。她和皇后殿下争风吃醋多年,未央宫凭空多出来一个孩子,她会不知情吗?”

    这些话半真半假,一半是若水姑姑同我讲故事时提到的,一半是我行走宫闱时听那些小宫女们聊天猜到的。

    当年皇后生八公主时难产,宫里太医产婆跪了一地,连大将军夫妇都赶去了宫中守在娘娘身边,可见情况凶险。同天生产的还有怀着七公主的淑妃,她已经母女平安了,皇后娘娘还在鬼门关徘徊。

    那年我不过三岁,被阿娘抱在怀里专门赶到定国寺为姨母祈福,一夜佛堂安宁,沾染满身香火气。

    皇天不负有心人,所幸后来有惊无险,宫中传出喜报,说皇后娘娘诞下一对龙凤胎。按照齿序,一个赐名明景叡,为六皇子,一个赐名明嘉毓,为八公主。

    后来阿娘带着我去看望皇后娘娘时,她们姐妹谈心从不避讳我这个,只会把阿娘的玉佩咬得满是口水的小姑娘。所以年仅三岁的我,记忆中就出现了,抱养、生母、宫女,这些字眼。再加上我在未央宫时,能明显看出来娘娘对同日出生的六皇子和八公主,态度并不相同。

    这几天把多年零零碎碎的信息拼凑起来,我基本可以确定,六皇子并不是皇后娘娘亲生。

    但刚刚说完这话,我观察六皇子神情,他面目扭曲地侧过头,阴仄仄地盯着我。他早就知道自己并非皇后所出,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心怀愤懑,因为未央宫的宫人们都是伺候多年的,知道内情,太子的地位又本就高出众皇子一头,他的待遇便和阿睿大相径庭。

    “徐姑娘,什么意思。”

    我挽着腰间玉佩的流苏穗,眉眼间露出算计之色,“三皇子和四皇子早已成年,依祖制,也该去封地了吧?”

    闻言,阿爹和六皇子皆是一震,许是没想到我会这么不讲情面,六皇子看着我的眼神明显露出几分惊喜。阿爹则是欲言又止,张了张嘴朝我挪动了一点,但他仍是没说话,由着我和六皇子对峙。

    “徐二姑娘的意思是?”六皇子的警惕很强,只是一句话,并未让他松了精神。

    “三殿下和四殿下成年后,是为着母妃受宠,特许他们留在京都。如今先皇驾鹤西去,太妃再受宠,儿子也终究需要避嫌。如果想要他们的封地肥沃不会受苦,自然,就要让六殿下顺利登基。”

    以子挟母,向来是后宫最常用的把戏,为了皇子公主能平安长大,有一个顺遂的将来。无论后妃母家如何,都会给自己找一棵可以依凭的大树,有些本事的,便以君恩做靠山。不受宠的,便会找高位嫔妃联合,低眉顺眼地小心奉承着,也能顺顺利利到老。

    婉昭仪便是前者,君恩如流水,但她却能以五品官庶女的身份稳坐怡华宫主位,十几年盛宠不衰,当然是有手段的。她的三皇子,是除了阿睿之外,最得圣心的孩子,从小跟着阿睿习文练武。若说没了阿睿,谁才是六皇子最大的对手,那一定是三皇子。

    六皇子现在控制了京城,带兵让几个皇子都没办法奋起反击,但他没办法拿到正统位置。如果这时候能说动婉昭仪出面,说陛下临终前留下口诏,传位给六皇子。

    凭她的宠爱,和她自己也有皇子傍身,这个话,任何朝臣都要更信几分。

    “那么,谁来去说动婉昭仪呢?”六皇子终于转过身来。

    “自然是我。”我勾起一个浅薄的笑,正中下怀。

新书推荐: 吻扎吻打 风休住 不复之地 三角法则:西西弗斯的齐物论 捉妖不打烊 转世后前夫做了我师父 塞上霜 我在帝国直播做饭 推理救不了无限流 攻略失败后女主疯了?不,她只为签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