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花

    送走六皇子,我和阿爹并肩向前厅去,阿娘这几日总是心神忧虑吃不下饭,连往日里沉迷公务的大哥都每天抽时间回来陪阿娘,我和阿爹自然不会落下。

    徐府世代清贵,园林比旁的府上更多些曲折,我和阿爹行走其中,任凭影影绰绰落在肩上。

    “其实等他安稳登基之后,自然会因为忌惮把三殿下他们遣去封地,你又何必冒险在此时提出来,若是办不妥帖,岂不徒增是非。”阿爹偏过身子,侧目望着我,眼里尽是疼惜之色。

    我挽上他的臂弯,扶着阿爹慢慢往前走,心中却是一片悲凉,“因为他要去收服军队,我会告诉婉昭仪,为三殿下争取一块富饶的城池,那里会有阿睿的亲信。拿着我的手书和阿睿的玉佩,三殿下可以尽快得到他们的追随。”

    念及这些天的谋算,我垂下眼睑,心头反酸只觉胸腔一阵冷寂,“若是等他成功登基,我便会为后,那时他的追随者会对我嗤之以鼻,又如何会信我的手书。这事必须提前做成,否则后患无穷。”

    阿爹抚上我的手,爱怜地看着我,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他终究是不忍我承受这些骂名。但我意已决,安抚地拍了拍阿爹的臂弯,强撑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目光示意他向右前方看去,“阿爹,随我去看场好戏。”

    不明所以的阿爹被我挽着带到一处院墙边,再向前去三步,是我的庶妹,徐府三姑娘徐清容的院子。青瓦白墙,灰旧的瓦上垂下几枝败柳,枝叶横生间,插出一簇艳红的杜鹃。而那院墙之中,此刻正传出清凌凌的歌声,婉转柔顺,牵肠挂肚地唱尽相思之意。

    “国丧之期,是谁在府上唱这些靡靡之音!”阿爹听着了有些恼怒。

    我赶忙抓住阿爹的手,笑着安抚他,“阿爹莫急,这声音您听着不耳熟吗?”

    声线柔软清远,带着一些吴侬软语的曲调,一曲相思三分演,七分满载柔情蜜意。除了我那江南出身的秦小娘养起来的庶妹之外,这府上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好嗓子。

    “三妹妹倒是心急,娘娘过世还没出月,她便着急忙慌地上赶着去给六皇子做小伏低。”我说着,胸口起伏异常,阿爹见我情绪不稳,连忙扶住我替我顺着气。

    他叹了口气,山羊胡须跟着抖动,“哎……人往高处走。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这般心思的。”

    待我喘匀了气,扶着阿爹的胳膊堪堪站稳,才扯出一抹浅笑,让阿爹安心,“不用多加费心,三妹妹从来便是如此心性,她十岁时能说出我与阿睿之情是攀龙附凤,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如今的六皇子,权势地位在她眼里比之当年的阿睿都过犹不及,她嫉恨我,自然会在六皇子登门这一天,想尽办法得到他的青睐。所以我一早放出风声,让她知道六皇子何时从我的院中出去,给她时间打点下人,在六皇子出府的必经之路上制造偶遇。也是我特意屏退了下人不让人接近,让她好好说一说自己的思慕。”

    阿爹摸着山羊胡,笑得得意骄傲,但说出来的话却仍是一板一眼,“你又如何能提前知道六皇子何时离开你的院子,若是他多说了什么呢?”

    “从他等不及来找我的那一刻起,他说什么说了多久,已经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我噙着浅笑,扬起下巴,用阿爹教养多年的贵女仪态回应他的质疑,“他原本可以在皇子府上等着我沉不住气去找他,可他偏偏先来寻我,想坐皇位的人是他,论韬光养晦,他一定会输。”

    等我答完话,阿爹笑起来,抖着山羊胡,笑得骄傲,“好好好,不愧是我徐霖的女儿。”

    “阿爹谬赞。”我跟着他笑起来,耳畔缠绵着徐清容的歌声,长风吹过衣袖,翩跹地绕起春水微波。

    我的视线忽地落在阿爹肩头的松柏上,那是顶好的绣娘费时七日绣好的,从肩头直下笼住胸口盘桓到腰间,将阿爹的文臣清贵之气丝丝缕缕勾出。

    “阿爹这身青衫,是四十五生辰时,阿睿送来的贺礼吧?”我的语气淡淡,所言恍若与己无关。

    阿爹有一瞬的愣怔,阿睿也是他心中无法湮灭的遗憾,“是啊。太子贺礼,天大的荣宠,只可惜,明君难得。”

    明君难得,君子难安。

    我与阿爹相视一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无法释怀的情绪,这种情绪很复杂,我解释不清。

    青衫已旧,早已不复当年阿睿用锦盒装着送来时的簇新,阿爹很爱惜这身青衫,连打皱都不曾。我的手指拂过那松柏,缝线处已经微微泛白,“以后这身青衫,阿爹莫要再穿了。”

    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一般钝痛,长风呼啸,竟是在这春日里都让人泛寒。说完这话,阿爹并没有问我为什么,而是用他宽大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头,“眼前的放下,才是执念深种。”

    他明白了我的字字不易。

    墙头那边的歌声停下,短暂的空白随即被男女谈笑声取代,欢声将我胸中的郁结摁下,我转而看向阿爹,“秦小娘和徐清容向来不与我们同心,但她毕竟是阿爹的女儿,若是将来……”

    还没等我说完,阿爹就开口打断了我,他抬起手拦住我的话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背过身去,葱葱挺拔的大片竹林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目光所及只此一片青绿,“徐家世代簪缨,我徐霖也自认对得起国家君上,若是我的女儿看不清形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为了不愧对祖先基业,我定不会姑息。”

    “和儿,你尽管放手去做,阿爹在你身后。”

    我看着阿爹的背影,他的脊背已和那株竹融为一体,挺拔如斯,从不会轻易折灭。

    我笑了,如幼时在他肩上摘下青枣一般笑开,“徐清容会成为我的一把刀,只是成就这把刀,还需再淬上一把火。”

    我和阿爹到前厅时,女使们已经摆好了饭,祖母坐在软塌上等我们,阿娘正站在她身边陪着说话。

    见到祖母,我换上明媚的笑脸走上前去,“怎么没见大哥,礼部还在忙吗?”

    阿娘见我来,笑着迎我,挽住我的手到祖母跟前,点了点我的鼻尖,“就知道找你大哥,他早先便回来了,拜过了老太太,就去换衣服了。”说着,阿娘从袖中取出一支金簪,“呐,梅溪居的新样式,你大哥知道你喜欢他们家的首饰,给你买回来了。”

    祖母也跟着笑,“女儿家大了,知道打扮了,再不是以前给什么要什么的小丫头了。”

    我佯装羞嗔地让了阿娘一下,实则用衣袖掩住手,顺势便将那金簪收了来,放进袖里掩着,“阿娘和祖母每日都要这般打趣我,这可不是我要来的,阿娘既如此说,我便不收了。”

    “说着不收,可这手可快。”阿娘指着我向祖母笑道,“母亲你看,这丫头大了,越发会装腔拿调了。”

    厅上一片和乐,因接踵而至的变故,许久没热闹过的徐府,今日终于也热闹了一回。祖母正笑着同我说昨日去宁国公府走动时听到的新鲜事,外面守门的婆子打起帘子进来通传,说大哥和徐清容一起来了。

    屋里静下来,阿爹和我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我抿了下嘴角,抬手抚过鬓边的海棠步摇,退到祖母身侧。大哥带着徐清容一起进来,面色不虞,我忙迎上前去,笑着挽他的胳膊,“大哥怎的看起来如此不悦?”

    闻言,长辈们都齐齐看来,关切地问大哥发生了什么事。若是往日,大哥见惹得长辈烦心,定会撑出好颜色来让祖母阿娘放心,散去后再独自处理。

    但他今日似乎想当堂理事,脸色黑如锅底地向长辈一拜。

    大哥从不是小题大做的性格,徐家唯一的继承人,大哥一向很稳得住。见他如此郑重,众人皆知此事不小,祖母抬手让厅上旁人都退下,只留了两三个婆子在一边伺候。

    “伯咎,有什么事,说吧。”

    祖母发话,大哥不再耽搁,当即扯着徐清容跪下,向上首一叩首,“祖母,父亲,母亲,我从书房来,路过清逸园,正看见三妹妹……三妹妹与六皇子,私相授受。”

    大哥学富五车,科考一举得中,说话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这一次也将事情三言两语就说了清楚。

    众人这才跟着他的话,看向一直在他身后不曾开口的徐清容,我敛下神色,垂首不发一言。徐清容面如土色,跪在原地不敢出声,厅上一片寂静。

    祖母在,阿娘不会擅自做主,但祖母并不意外,却也没多少想管的意思,只冷着脸听完,重重敲了一下龙头拐杖。她指着徐清容喝问,“伯咎的话,你认不认?”

    徐清容在堂下抖如筛糠,连辩驳都忘了,只一味跪在地上摇头求饶,“祖母饶命,祖母饶命。”

    “哼,我只问了一句,你便将命挂在我老婆子身上,我年纪大了,当不起你这份看重。”祖母又是重重敲杖,显然已经对徐清容起了厌恶之心。

    “你既求饶,可是认了?”阿娘见祖母气急,连忙接上话。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骚乱,远远听着,怕是秦小娘得了信赶来,正和拦着她的婆子纠缠。阿娘低头请示祖母,见她点头,向高妈妈挥手,高妈妈立时高声向外道,“让她进来!”

    秦小娘打了帘子进来,甫一进门还没说话,便跪倒在地上,匍匐着爬到徐清容旁边揽住她的女儿。那可怜模样,真真是将姿态摆到了最低。

    阿娘正欲开口问话,又被她柔声打断,秦小娘噙着那口多年不改的婉转嗓音,双目含情地望着祖母和阿娘,“求老太太和主母怜悯,还没问过旁人的话,怎么就要定容儿的罪了?”

    “她都认了,还问什么话?”我抢在阿娘之前开口,言语犀利得让阿娘和祖母接连侧目。

    “二姑娘这是什么话,容儿进门之后,未曾说过要认下呀。”秦小娘的眼眶里已经噙着泪光,珍珠般圆润的泪水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流下来,美人垂泪,当真是惹人怜爱的。

    可惜,我和阿娘一样,见惯了这种勾栏做派,内宅女子这点手段,还不至于让我软了心肠。我冷哼一声,向祖母和阿娘一福,欠身朗声道,“阿娘,祖母,女儿既已及笄,当为家中分忧,这件事,不若就让我来处置吧。”

    还未出阁便插手家中事,终归是有些说不过去,阿娘想拦下我,却被一旁的阿爹扯住了袖子。见阿爹阻拦,阿娘明白了我恐怕另有打算,便抬手允了我的提议。

    阿娘没有异议,祖母也乐得让我去练手,只有大哥皱着眉,他最是疼爱我,不想我多沾染这些事,但长辈们都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反驳。

    众人由着我,秦小娘眼珠一转便多了几分底气。阿娘平日宽和,她虽害怕主母威严,却对我这个刚刚死了未婚夫婿的二小姐没什么惧怕。我扬着下巴,上前一步,“三妹妹,秦小娘说你没有认,那么我来问你,清逸园中,与你一起的男子是否是六殿下。”

    徐清容这会也不怕了,学着她小娘的柔弱模样,娇气地跪在地上,和秦小娘换了两回眼神,才答,“不是。”

    徐清容不懂外面的事情,只听别人说,六皇子现下是最有可能登基做皇帝的人,就趁着今日他来府上,想攀上他,以后能入宫当皇妃。但她也知道,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能真的和六皇子扯上关系,否则若是他一朝兵败如山倒,她也就跟着完了。

    “不是?那就是别的外男了?你私会外男,该当何罪!”我厉声呵斥,吓得徐清容眉心一蹙。

    “不不不,我没有,没有。”徐清容没想到我这么无理,被我冷不防地问,只知道摇头否认,其他的话再辩解不出。

    “不是?那你的意思是,大哥哥诬陷于你,用你的清白指控你与六殿下私通?”

    徐清容也不敢得罪已是官身的大哥,被我连连逼问,已经只会摇头了。

    秦小娘在一旁听得着急,直想插话打断我,不想我竟不给她们机会,直接叫来两个婆子,“三姑娘私会六殿下,坏了家里的规矩,来人!拖出去,罚跪祠堂三天,以儆效尤!”

    我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徐清容,秦小娘都来不及反应,跟着被拖行的张牙舞爪求饶的徐清容一起出去了。声音逐渐远去。屋内顿时静下,我安排一直守在门口的婆子很上道,把出去的秦小娘拦在屋外,再不许她进来。

    外面叫骂声传来,是秦小娘的老招数了,装可怜不成,便泼辣叫骂,她是市井出身,自然比高门大户出身的阿娘她们要无赖。只要不要面皮,一切都好解决。

    “秦小娘恶语中伤主母小姐,拉出去,打十板子,关起来禁闭思过!”我高声喝道,外面的两个婆子立时出去,上道地用粗布塞住秦小娘的嘴,叫骂声骤然停住,空余一屋子鸦雀无声。

    想是我向来温顺,小时虽喜欢乱跑爱玩,但也从来不会如此不讲情面。连一向以狠辣著称的祖母都愣住了,半晌才攥住了我的手,嗫喏着同我讲,“阿和,今日这处理,未免太快了些吧。”

    她只当是我年轻无知,不懂处理事务才这般行事,苦口婆心地同我说,凡事要讲证据。

    闻言,阿爹笑起来,一下一下摸着山羊胡,指着我对祖母说,“母亲,你可看错这丫头啦,她哪里是年少不更事,分明是胸有城府,大大的城府。”

    祖母和阿娘都疑惑,反而大哥在一旁细细咂摸,品出些意味。他倾身问,“你是故意这么无理的?”

    我向他福礼,“大哥明鉴。”

    “不容辩驳便将人罚跪去祠堂,她必然是要记恨你的。”大哥虽猜出我的意思,却不甚赞同。

    “我就是要她记恨我。”我不以为意,“不仅要记恨,我还要激怒她。人一旦被愤怒操控,行事就会乱了章法,便可让人有机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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