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自己的院子,两边掌灯的丫头贪睡,已是昏昏之态。我挽着玉枝,轻声让周围人都下去,院里便暗了一半。冷风让玉枝浑身一抖,她扶着我的手紧了紧,我收起戾气,问她,“我记得,你老家有个表哥,来看过你。”
“是的姑娘,是我表姑家的孩子。”玉枝说着,眼神暗了暗。
“过几天,我把你的身契放了,那个小伙子看着人不错,我让人去打听了,家世清白邻里简单,他自己干活也机灵。我给了他几十两银子,他会置办些东西来接你回去成亲。”桃林已过花期,满目凋零,我抚着玉枝的手背,眼眶含着泪,“你自小跟着我,是我最亲近的,以后也要好好过。”
话还没说完,玉枝扑通一声跪下了,死死攥着我的手,“姑娘,你要把我送走吗?”
我轻轻抚着玉枝的脸颊,她虽是女使,但从小就跟着我,吃穿用度比小门小户的小姐都金贵,养得白嫩纤细。
“玉枝,你生在府里,爹娘都是家里的老人,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也想一直留你在身边的。”我攥着玉枝的手,“可婚姻大事也不能儿戏,你表哥我是找人细细问过的……”
“姑娘!”玉枝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姑娘为什么送我走,但你谋算的事情若是身边没有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一旦有个什么,姑娘你要信谁?”
“自然,自然是有办法的。”我见玉枝哭,也忍不住落泪,话语中夹杂着哭腔,拼命隐忍,“这世上能信之人本就不多,少你一个,也不过是更谨慎些,你不必担心我,早日离开。”
我想把手从玉枝抽出来,可玉枝死死攥着,半点不肯松开,“姑娘,能信之人本就不多,那你又为何还要再送走一个可信之人。让我留下吧,让我帮姑娘。”
“徐家入局,是因为本就在局里,阿爹阿娘乃至祖母大哥,我们都躲不过。”我拭去眼角的泪,倾身平视着玉枝,“我们都有各自的命数,是注定要在乱世中支离破碎的,可你不同,玉枝,你不该死在这里。”
我伸手,也将她眼角的泪拭去,细细擦拭,像她小时候用小小的身躯环着我,哄我睡觉那般轻柔,“玉枝,你该好好活下去,去外面的世界,找一片净土,躲过这场混乱,平安了却此生。”
玉枝松开我的手,对我磕了个头,我以为,她是在和我告别,可她却直起身来问我,“姑娘,还记得若水姑姑吗?”
听到若水的名字,我心头一震,皇后娘娘离去前的相见历历在目,而今已是生死两边。我压下胸口酸涩,强撑着扯出一抹笑,“当然记得,怎么提起她了?”
“姑娘以为,娘娘临去之前,没有替若水姑姑想好后路吗?”玉枝言语戚戚,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垂眸轻笑,“她们那样好的情分,娘娘又怎会让若水姑姑死谏。”
“那日,我陪着若水姑姑去倒茶水时,她跟我说,我们当奴婢的,生来卑贱,遇上了顶好的主子才能过得安稳,运气好些,还有荣华富贵。所以她记得娘娘的恩情,愿意和她同生共死。”玉枝膝行两步,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姑娘,我没有若水姑姑那样跌宕的经历,却也知道我们主仆一场也是要些缘分的。我从小就在姑娘身边伺候,没谈过风花雪月,也没有什么非嫁不可的人,表哥虽好,可姑娘只有一个。就让我跟在姑娘身边,替你看好周围的人,你也放心。”
我知道我已经说不动玉枝了,只好把她扶起来,拭去泪水笑侃,“你这丫头主意大了,我竟说不过你。”
“姑娘哪里的话。”玉枝重新扶住我的胳膊,两个人慢慢往屋里去,“姑娘才高八斗,是京城第一才女。”
“死丫头惯会奉承我,我是第一才女,那华瑾是什么?”我点了点她的额头。
“在我心里,姑娘就是第一才女,到了二公主面前,不认就是了。”玉枝娇俏地笑开,凑近我小声说,“姑娘事成了,以后史官写我,是不是像上官婉儿那样啊?我可得让他们好好写……”
露水挂满枝头,草叶湿润,零星的光落在院子里,我和玉枝慢慢走回房里,和往常一样。她替我掌灯,服侍我洗漱,在旁边的暖阁为我值夜。
有风吹响了院子里那棵凤凰花树,落红满天飞,那是阿睿走了以后,我睡的第一个好觉。
次日起早,玉枝正帮我净手预备用早膳时,二门上刘三家媳妇来了,满面堆笑地进来,惹得旁边帮她打起帘子的女使频频侧目。我从玉枝手里接过筷子,笑着看了她一眼,夹起一块粉蒸糕,“娘子今日好心情。”
刘三媳妇笑得憨厚,点头哈腰地说,“领了姑娘的差事,自然高兴。”
我又舀了一勺金丝南瓜粥,“那你就来说说这差事吧。”
玉枝抬手让门口的女使离得更远些,却没把门关上,刘三媳妇瞥了一眼那女使,踌躇着躬身答道,“姑娘昨夜吩咐,让我家那口子值夜时当心些,若是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便捉住扭送到主君处。”刘三媳妇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晚上子时后,三姑娘来了,乔装成小女使的样子,想溜出门去,我家那口子当时便把她送去了主君那。”
“什么处罚?”我神色淡淡。
刘三媳妇还没说完,被我问话时一愣,随即连忙道,“主君说,既然姑娘叫她禁足,再多几天就行。”
我抬眸扫了一眼刘三媳妇,她微微蹙着眉,心有疑惑。不痛不痒的处罚,不像是阿爹平日对徐清容的严苛,难怪她存疑。不过我与阿爹早通过气,事情尚在掌握之中,“阿爹这么说了,你们就这么做吧。”
玉枝得了我的意思,上前去塞给刘三媳妇一袋银子,“我们姑娘的一点心意,娘子别客气。”
那袋银子分量不轻,刘三媳妇略微掂量两下就喜笑颜开,忙不迭地道谢。我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柔声细语地吩咐她,“回去告诉你家刘三,这几日值夜都要像今天这样,若是碰上了什么动静,不论多晚,一律交给主君处置即可。”
刘三媳妇得了令,应下之后便转身出去。玉枝上前招呼人来撤掉桌上用过的餐食,外面柔枝进来报,“姑娘,六皇子的人来了,说给您带了句话。”
我招手让她上前,示意她转述,自己不紧不慢地在玉枝的侍候下净手。
“六皇子说,请姑娘尽快完成答应他的事情。”柔枝声音轻缓,但我还是能想象出六皇子今日没有在宫中见到我的拜帖,那副着急上火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敌不悦,我便浑身舒爽,长出了口浊气,问柔枝,“来的人可走了?”
“走了。”柔枝答。
“可给赏银了?”
“给了,他没收。”
玉枝见我没有继续问话的意思,招手让柔枝出去了,她跟着出门将净手的水倒了个干净,看着院里其他丫头都去各司其职了,转身进来,“姑娘,他果然沉不住气。”
玉枝掩面轻笑,我也跟着笑,“你去给宫里送帖子,我们三日后去给皇后娘娘灵前磕头。”
“是,姑娘。”玉枝在书架上翻拜帖,“那我可得小心些,别让其他人知道了。”
“不用。”我呷了口茶,“你要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叫所有人都知道。”
玉枝愣怔片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找到拜帖便走了出去,出远门时,我听见她高声对边上的小丫头说,“我要去帮姑娘给宫里送拜帖,得一会才能回来,你们好生伺候着,若是犯了什么错,仔细你们的皮。”
那小丫头殷勤地跟着跑了几步,问她是否要伺候姑娘今日进宫,玉枝说是三日后。外头静了一会,院门值守的小丫头也不见了踪影,我走到窗前的香炉旁,执起香炉盖,用香勺挑了挑里面的香灰,嘴角勾起一抹尽在掌握之中的笑意。
但那香烧得旺盛,烟雾缭绕地四散,灰烬随着窗口一阵风飘起,迷蒙了我的眼。
眼眶微红,有一滴泪滚落。
那三天,我都睡得很好,玉枝一直坐在外间守着我,我叫她倚在贵妃榻上小憩,她却握住我的手说,“姑娘小时听说书的讲志怪故事害怕,我便是这么陪着姑娘的。不怕,玉枝喜欢这样守着姑娘。”
第三日的清晨,刘三媳妇又来了。这回她显得有些局促,手里捧着一袋攒金线回纹福寿锦囊,锦囊里瞧着沉甸甸的。她向我行礼,我摆摆手让玉枝扶她起来,兀自低头写着字,“娘子来了,可有什么事吗?”
随了阿娘的喜怒不形,我爱噙着浅笑问话,偏生下面的人最怕这样的主子,刘三媳妇立时便跪下了,颤着身子将锦囊往前送了送,“回姑娘话,今儿早上辰时,三姑娘来敲我家门,送了这袋银子来。我和我家那口子得了姑娘的话看着二门,但这事……我们实在拿不定主意,这才来问姑娘的意思。”
我没抬头,手下笔墨未停,闻言轻笑,“问我的意思?我又不是当家主母。”
刘三媳妇被问住,她在内宅做了多年,阿娘治家严苛,她们这些下人一贯都只知道做活,内里的明争暗斗从不参与其中。我这等挖了坑的问话,刘三媳妇自然不会答,她支支吾吾地嗫喏了半晌,又磕了个头道,“姑娘吩咐的事情,便来回姑娘了。”
“她送银子去,可说了什么?”我没再为难刘三媳妇,搁了笔,展平衣袖侧身问道。
“三姑娘托付我家刘三,说……说,等姑娘出门的时候,给她行个方便扮成女使跟着姑娘的马车一起。”刘三媳妇又磕了个头道。
我招手让玉枝给刘三媳妇端来一盘糕饼,答非所问地对她说,“我记得娘子家有个五岁的儿子,小孩子这个岁数最是喜甜,这些糕饼都是宫里赏下来的,你拿回去给哥儿尝尝。”
玉枝捧着托盘,俯身靠近刘三媳妇,笑着说,“娘子挑点回去,不够再来拿。”
我俩这番话让刘三媳妇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我们差事做的不好,怎么敢拿姑娘的东西。”
今日鬓间的金簪是凤凰花的样式,我抬头抚过那支步摇,胸口抒出一口闷气,才对刘三媳妇说,“这是给你们家的赏赐,是你们家差事做得好。”我指着那碟糕饼,“不要怕,她既然给你们银子,你们便给她行这个方便就是。”
刘三媳妇明白了这是要提拔他们的意思,赶忙从玉枝手里接过托盘,又躬身磕了两个头,“是,姑娘。”
玉枝搀扶着她起了身,拿出一块帕子替她将糕饼都包好递给她,我便在她最不设防时忽地又问,“娘子不问我为何要放她出去吗?”
刘三媳妇是个通透人,不枉费我提点她一通,她只看着玉枝一个一个将糕饼放在帕子上,笑着说,“姑娘吩咐的事情,我们下人做就是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用帕子掩面笑开,“娘子说得是。日头起来了,娘子快些回吧,待会哥儿要上学去了。”
送走刘三媳妇,玉枝进门见外面太阳大了,将帘子放下来遮去大半晒人的光亮。我已经在收拾桌上写乱了的徽宣,有几张软绵绵地垂在砚台上,沾染一片墨汁。
“事情办妥了?”玉枝过来从我手中取走宣纸,我见手指上沾了些墨迹,从袖中抽出手帕细细擦着。
玉枝将徽宣按习惯整理好,“办妥了。身契放在帕子下面塞给了刘娘子,还有几张银票,应该够他们在外面找个营生了。”
我没答话,那墨汁上好,经久不退色,这会也难擦。我用帕子把手指擦得通红,还是有丝丝点点的墨汁渗进了纹路里,斑驳得叫人心口发堵。
“半个时辰后,出发去宫里。”我起身,将帕子丢在桌子上,转身进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