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高门大户府中,多少都会有些规矩,越是门第高,越是规矩多。徐府作为世家大族中的典范,比王府国公家也是不遑多让的,小辈每日晨昏定省从不间断,膳食席间礼仪虽严格,但一家子其乐融融互相体谅,倒也不曾出错。
阿爹和阿娘是青梅竹马,两家是世代的姻亲,阿娘的姨母是阿爹的婶婶,自小的情分,不论是花会马球,还是吟诗作对,阿爹总是跟在阿娘旁边,一来二去,阿爹就和阿娘定下了终身。
护国公嫡长女出嫁,当年也是轰动一时的,十里红妆铺就一世姻缘,迎亲的队伍排满了主街,围了许多人去看。连圣上都送来一幅御笔,为“百年好合”之喜。
这么多年,阿爹和阿娘从来恩爱,感情好得一如刚成亲那时,阿爹会为阿娘簪花,阿娘会为阿爹研墨。幼时,我曾跟在阿娘身边,伏在阿爹的书案上调笑他们分不开,阿爹点了点我的鼻尖说,“此为,红袖添香。”
阿娘听见了,只是笑,我也跟着笑。
可是后来,阿爹有了小娘。
秦桑是阿爹当时的上峰送来的贵妾,说是义女,其实不过是看着阿爹得圣上荣宠,想要和他拉近关系,从江南特地寻摸来的清倌人。秦小娘入府那天,阿爹跑来阿娘的房里赌咒发誓,说自己绝无二心。
阿娘是信他的,可她仍是不高兴。
不是为着阿爹收了秦小娘,而是为着阿爹不能不收秦小娘。不仅不能不收,还不能不用。
那时我已经五岁了,跟在祖母身边,同她嫁给祖父离宫时带出来的嬷嬷学规矩。严嬷嬷说,官场上门道多,背后的弯弯绕绕也多,阿爹虽有长公主母亲,有状元郎父亲,可身处朝堂,有些事情就是身不由己。
我听不懂,在她拍着我的背与我碎碎念时,扭着身子去追花丛里的那只蝶。满园春色簌簌落红,我听见严嬷嬷在我身后长叹一声,随即立刻追上我,喊着说,小心摔跤。
当晚,阿爹没回来,他带着大哥去郊外皇庄上处理管家闹事。我捉着阿娘的手,缠着她要和她一起睡,阿娘拗不过我,只得将我揽到榻上,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肩,唱着江南小调哄我睡觉。
“莲叶蓬蓬高,花开并蒂上,枝头柔风送,明朝又一年……”
梆子敲过三回,我昏昏欲睡时,秦小娘闯进来打破了入夜的宁静,她挣脱婆子女使的禁锢,匍匐到阿娘脚下,哭诉自己的难处。阿娘把我藏在身后,高妈妈正欲将我抱走去暖阁睡觉时,阿娘却叫住她,“让她留下来吧,今后她若是真的入东宫,遇到的事情只会比这些更难,早些学学也好。”
高妈妈嗫喏着劝了两句,见阿娘仍是摇头,终究松开手,站到一边。
我没明白高妈妈几度看我时,眼里的不忍和感慨,只回给她一个灿烂的笑,令她安心。
烛火摇曳中,阿娘让人将秦小娘扶起来,可她不肯,坚持跪着要给阿娘磕头。
我的记忆中,阿娘一直是温婉的,她会念诗作词,弹琴时一双嫩白的手如水葱一般纤细灵巧,垂眸添香时,连微风都格外眷顾她,扬起的发丝不乱,反而为她平添一分柔婉。
正是这样的阿娘,面对秦小娘神色戚戚地啼哭,噙着浅笑听完,只抬起手,叫停要上前来架住秦小娘的婆子。她神情肃穆,和外祖母当年下令打死一个勾引表哥的女使时一样冷峻,“你说自己身世凄惨,进府是大学士夫妇将你强行扭送而来。”
下首的秦小娘身姿柔软,头发散乱却另有一番妩媚风情,她用帕子轻轻拭泪,低声答时,声音比凌波阁的唱曲娘子都婉转动听,她答,“是。”
“你又说,大学士吩咐了你,一定要你在府中得主君的宠爱,否则便要将你的身契拿去贱卖,还要将你的父母兄弟都赶去做苦工,是也不是?”
“是。”秦娘子还是那般娇柔,眼角眉梢都挂着柔媚,让人瞧上一眼,便心生怜惜。
可惜阿娘不是那些吟风弄月的先生,这般女子做派,她自幼见惯了,宫里的娘娘们争宠,手段可比秦小娘高明得多。她身边的婆子嬷嬷们当然也不是吃素的,见秦小娘扭着腰肢一贯秦楼楚馆的姿态,登时都上了火。
为首的高妈妈尤其生气,她是阿娘的奶妈,最是心疼阿娘,见秦小娘这副矫揉造作的样子,上前一步作势要打她,“你既已入了徐府,主母问话还这般青楼做派,真是该打!”
高妈妈恼了,阿娘却不恼,她静静抬手,举手投足间都是那秦小娘学不来的高门闺秀气质。她拦下了高妈妈将要落在秦小娘姣好的脸蛋上的巴掌,“那我现在愿意给你两条路。”
“第一,由我牵线,让你成为主君真正的良妾,给你机会同主君圆房,但主君愿不愿意,只凭你自己的本事。从今以后,你的吃穿用度全同我家姨娘规制。”
这句话刚说完,秦小娘便膝行几步上前欲抱住阿娘的腿,被几个婆子钳住才没得逞,她磕着头,不住地感恩说多谢主母。
但阿娘没说完,高妈妈一声断喝,“住口,主母尚未让你说话,你如何乱了规矩!”,她抬手,让人封住了秦小娘的口,阿娘没再阻止,等高妈妈侧身站到她身边,才缓缓继续道。
“第二,我徐府也是清白门第,由不得府上出现强逼民女为妾的事情,你既说自己身世凄苦本不愿委身与主君。那我这个当家主母也不好强留,我做主放了你的身契去,将你养在我身边,择日给你寻门好亲事。”
闻言,堂上众人皆是一愣,齐齐抬头看着阿娘,眼底尽是疑惑。阿娘端坐上首,身后藏着我抓着她的衣角,她的脊背很直,脸颊有些微的发烫。我知道,从她入府开始,阿爹从未有过寻花问柳的风流事让她处理,徐府规矩森严,她做主母这么些年,顶天的事也就只有婆子女使之间争抢个什么。
秦小娘的哭诉,是她出嫁以来,第一次独自处理内宅的污糟。
她撑住了。
尽管事情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发展,但她仍是撑住了。可后来,高妈妈却说,那是阿娘在内宅学会的第一课,不要心软。她的一时心软,给了秦小娘可乘之机,也让她生出了妄念。
可想而知,她选了第一条路。听林大学士的话,做了阿爹的妾室,放弃了摆在她面前的,明明可以成为别家正头娘子的路。
那晚,阿娘叹了又叹,高妈妈也叹,她们说,秦小娘为了一时的富贵而放弃了女子的尊严,以后的路怕是难走。
高妈妈劝阿娘,往后秦小娘正式在府中住下来,不可再心软听信她的哭求。阿娘应下,却还是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她说,“女子本无罪,她也只是听信了别人的话。”
“只是,人总要为自己活,往后,怕是只能做敌人了。”
第二日,秦小娘等阿爹回来,跟着去了祠堂过了文书,阿娘喝了她的妾室茶,她就不再是秦桑,而是我家的秦小娘了。
为着她去逼求阿娘,阿爹一直不喜秦小娘,任凭秦小娘使劲浑身解数,都不肯去和她圆房。秦小娘为此被家里下人们笑话了很久,她很委屈,一委屈,就会来阿娘面前哭。
阿娘当时刚没了孩子,宫里的太医说,她伤了身子,以后再难有孕了。阿爹很难过,他只要在家,就陪在阿娘的身边,可是秦小娘来哭了几回,阿娘就让阿爹去她房里了。
阿娘说,阿爹总要传宗接代,不是为着徐家,而是为着她,为着我。
她说,若是他不去秦小娘房里,不和她圆房生子,大学士便有话说她善妒,强占夫君而不让他与妾室一起。这样说她,她也认了,但大学士一定会用这样的理由,来攻讦我。我是要入东宫的,将来,恐怕是要做皇后的,一国之母,是不能有善妒的门风。
这些话,阿爹听进去了,他面色灰败地去了秦小娘的房里。那天,阿娘听着秦小娘院子里久久不散的《秦淮河》,摸着我的鬓发,笑得温婉浅薄。
我听着那柔软温存的曲调,问阿娘,“阿爹现在会开心吗?”
阿娘摇摇头。
我又问,“阿娘,你不难过吗?”
阿娘还是摇摇头,“阿娘不难过。”
我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望着阿娘,“阿娘,为何一定要阿爹去?”
阿娘摸着我的鬓发,一缕一缕抚顺,“若是你不嫁与庚睿,阿爹就不用去,可你要做太子妃,阿爹就必须去。”
我快要睡着了,“阿娘,阿爹为何会去?”
“你爹走的,是一条位极人臣的道路,这条路上,恐怕会充满荆棘,在他身边的人,也会被荆棘所伤,他想要保护我们,就必须去。他明白,我也明白,所以他一定会去,只是由我来说,他会没有那么难过。”
那晚的最后,我睡意朦胧间,听见阿娘说,“庚睿走的那条路只会更加曲折,只希望你们将来,也可以携手共度。”
又过去了十几年,我和阿睿真的遇到了比秦小娘还难过的拦路山,可却不能携手共度,只能阴阳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