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的冬天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冬天一到,锯的人脸生疼。2229平方公里的大地变成冻土,裂开口子,冷到让人感到绝望。
莫离大学毕业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在呼兰县城的医院后巷,开了一家心理诊所。诊所很小,紧邻着旁边的纸扎店,褪色的蓝色油漆木门,总是会被积雪压盖。
诊所檐角总是挂着冰凌,垂下的冰锥像是悬在头顶的倒计时,让她总是错觉会突然坠落,将牌匾上“小离心里诊所”的“心”字刺穿。——就像三年前,哪根刺进父亲咽喉的冰凌。
走进诊所内部,就是一个落鞋区。而所谓的落鞋区不过是水泥地上凿出的凹槽,积着前面患者鞋底带来的黑雪。炭炉铁皮接缝处渗着暗红锈水——这是莫离用红砖压住烧火铁炉的位置。因为屋子很小,所以莫离仅仅摆了一只床,两个椅子。
诊所外,莫离正抬手看着表,下午3:40分。“四点的时候,还约了一个病人,要赶快赶回去才行。”莫离心里默默的说道,随即脚下加快步伐。
可东北的雪实在太厚,每走一步,都格外困难。雪越下越大,一只脚迈进雪地,随即陷进,艰难拔出后,另一只脚却再次陷入,如此反复。鞋子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就这样走了十分钟后,莫离终于回到诊所。她的脸上浮现出红晕,嘴里呼出的热气让她睫毛和发梢,挂上一层厚厚的冰霜。
“真是好冷啊。”莫离搓着手,走进屋子。“咚咚咚”木门被敲了几下,随即传来脚底跺雪的声音。只见一个穿着绿色东北军大衣,四十多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男子身材高挑消瘦,摘下皮帽露出头顶稀疏的黑发,这是典型睡眠不好中年男人的特征。
他叫海柱,是莫离心里诊所的一个病人。他总是会做一些诡异的噩梦,从而导致长期失眠。
“小莫医生?可以开始了吗?” 男子咧嘴一笑,随即将雷锋帽和军大衣挂在门口,莫离瞥见帽子内衬凝结着褐红冰碴,像干涸的血珠。他摊开接水杯的手掌布满冻疮,食指第二节关节有圈深紫裂痕,与诊所铁门把手的铁锈如出一辙。“小莫大夫?”他喉咙滚动说道:“俺那梦…变成连续剧了。”
“不要着急,仔细说说。”莫离声音冷清的说完,眸子里看不出一丝复杂情绪的涌动。只见她将海柱手里的手背接走,然后两人坐在椅子上
——心里就诊开始了。
大约四五年前,海柱做了一个诡异的梦,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好像身体变了一个人,但是具体什么变化,他说不出来。
两年后,海柱已经持续失眠,不敢入睡。因为他的梦越来越复杂了,不但有恐怖的梦魇,还有断断续续预知未来的梦,亦或是连续剧一样恐怖的梦。
随着海柱夜晚的困意来袭,这些梦中的怪物好像垂涎许久,等待着海柱带着他的身体来到属于他们的另一个空间。
在梦里,海柱感到害怕,可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他不敢睡觉,不敢面对黑夜的到来,这些梦魇如影随形,慢慢将他吞噬,好像要将他的灵魂和□□全部吸食殆尽。
一个偶然的机会,海柱来到莫离的心里诊所,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海柱还想再试一试。毕竟呼兰就这么大,但凡能看的医生,海柱都试过了,但都收效见微。
心理治疗不是看病吃药,而是一个心理健康的美容。只有坚持,才能见效。——治疗开始了。
莫离的声音慢慢响起:“现在开始,放松、闭上你的眼睛,深呼吸。
想象自己处于一个绿色的草坪上面,你闻着青草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你感觉太阳暖洋洋的照在你的身上……你很放松,很放松……很舒服…”
莫离的声音轻柔、缓慢、让人放下戒备,内心稍感宁静。海柱闭上眼睛,听着指挥,开始均匀呼吸,胸腔一起一伏,躺靠在椅子上,心绪慢慢平稳下来。
“现在不要怕,你很安全。”
“我很安全。”
“可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吗?”
“我看到……这里很黑,很黑,我好像被困在一个城堡里。”海柱躺在椅子上,皱着眉说道。
“等等,这里不是城堡,是你的家,你在睡觉,你很安全。”莫离的声音响起。
“不,这就是城堡!这里所有的房间都进不去,门都被锁住了。
我只能站在楼梯里,这里的楼梯无穷无尽,向上盘旋和向下盘旋的楼梯伸向黑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害怕。”海柱眉头紧锁,突然蜷缩,指甲在皮革躺椅上刮出鼠类啃噬的嘎吱声。
“后面有人在追我!不知道是人,还是妖怪?我看不清。反正他就一直追我,一直在追我!我拼命的跑,拼命的跑,怎么也跑不到楼梯的尽头!
我想打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我疯狂的拧动楼梯上的把手。
他朝着我靠近了!他朝着我靠近了!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我只能一直不停的跑!不停的跑!我好累……我特别累……
但是我不敢停下来……我好怕……”
海柱的眼皮在疯狂的抖动,脸上的表情开始颤抖,手指的关节处也更加用力,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一股浓郁的血腥传到海柱的嗓子里,他的牙关开始用力,咬破嘴唇,腥甜的血味在喉咙里蔓延。
莫离见状连忙安慰道:“不要怕,这都是梦,都是梦。
现在请先镇定下来。海柱,你看看你的周围,有没有出现新的门和把手?”莫离试着引导。
海柱镇定下来,好像在虚无之中真的四处看了看,随即开口说道:“我看到了。”
“很好,现在你试着把门的把手打开。”
莫离接着引导。
“不行!我做不到,我拧不开!”
海柱疯狂的说道。
“不要着急,你可以的。先冷静下来。听我指令,现在,你把把手使劲往左边拧一下。再往右边拧一下,门就会打开的。相信我,门是会打开的。
你打开门外,迎接你的就是一个新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有草地,有阳光,有你的家人,你的爱人,你的亲人朋友。现在,你安全了……”
莫离说完,只见海柱的眼皮疯狂抖动。
“不!不!我试了,我打不开!不!不!不!”
海柱疯狂的喊道。
莫离着急的问道:“你怎么了?现在你在哪里?你看到了什么?”
“我在开门的时候,他追上来了!他追上我了!我看见他的样子了!”海柱惊恐的喊道。
“他什么样子?”
“他没有脸!头发很长,很长,很长!它们从地板缝里面钻出来。
不,他有脸。只不过头发太长!把脸都给挡住了!他有脸,但没有身体。只是一张脸,脸的四周都是头发。头发四处蔓延,他的头发缠绕着我,他的头发疯狂涌出在追我。我的脚,他的头发想缠住我的脚,我的身体,我太害怕了,我太害怕了!
他对我露出惨白的微笑,太恐怖了。这个人脸,都是头发!都是头发!它缠住我了,我要窒息了!”
海柱惊恐的喊道,只见海柱的手脚已经开始抽筋,舌头好像死死的抵着上颚,脖子和脸涨得通红。
海柱陷入自己的梦魇,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莫离当机立断,随即准备唤醒海柱的催眠。
“海柱,不要怕!你站住,站在那里看着他。
你看着他,大声的跟我说出来,你伤害不到我!你不存在!”
海柱跟着照做:“你伤害不到我!你不存在!”
“这是我的梦,你给我滚开。”
“这是我的梦,你给我滚开。”
“这一切根本不存在。”
“这一切根本不存在。”
“你是假的,是我想象出来的。”
“你是假的,是我想像出来的。”
莫离:“现在跟着我大声的说出来,再说一遍。你伤害不了我,这都是梦。
这一切根本不存在,都是假的!是我想象出来的,你伤害不了我。”
海柱:“你伤害不了我,这都是梦。是我想象出来的,你伤害不了我。”
“连着说!多说几遍!”
海柱:“这都是梦,你根本不存在。都说假的,是我想象出来的!”
莫离:“接着说,大声说!”
“你伤害不了我,都是假的!啊…啊…不要…不要……”海柱的声音猛的一抖,随即好像脖子被什么东西死死缠绕住,整个人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怎么了?”莫离着急的问道。只见海柱的身子瞬间扭成一团,好像体内不断的和另一个力量抗争着。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显得极为痛苦。“救命!我快不能呼吸了!”海柱的面容和唇色开始发紫。莫离肉眼可见的慌了,她从未试过在催眠中无法唤醒患者的时候。
莫离需要立刻唤醒海柱,但是她不死心,还想在试一试,已经到最后一刻了。
如果可以直面自己的心魔,那么海柱就会永远不被心魔和梦境困扰。
想到这,莫离的眼神凌厉的问道:“告诉我,海柱,你看到了什么?”
海柱表情痛苦的,似乎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的说道:“他用头发死死地……缠住我的…脖子…我快不能呼吸了,他和我说,他不是假的……”
“海柱,听我说!你的手里,现在握着一个斧头。现在,举起你手中的斧头砍向他,把他的头砍断!
告诉我,你可以做到,你可以举起手中的斧头看向他!”
海柱表情凝重,似乎呼吸停滞,但是眼睛依然死死闭着。莫离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蓦的,海柱猛的呼出一口气,随后开始胸腔剧烈起伏,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
“怎么样?成功了吗?”海柱好像在虚空之中:“我砍中他了,他跑了”
“好样的海柱,你怎么砍到的他?告诉我,你的斧头还在你的手里吗?”
“在的!还在我的手里。”
“好,那你现在抬起头看看,你还在那个困住你的城堡楼梯里吗?”
“城堡不见了,楼梯也不见了,我现在在外面。”
“好,很好,非常好。那你看看,手中的斧头呢?”
“咦,斧头也不见了?”
“好,海柱。现在,请你闭上眼睛,跟我感受到阳光暖暖的照在自己的身上。你和自己说,我不用怕了,一切都消失了。这一切都是梦,都是假的。”
海柱:“我再也不怕了,一切都消失了,这一切都是梦,都是假的。”
莫离:“很好,非常好,现在你可以回来了。可以睁开眼睛看看我。”
可是不知为何,海柱无法睁开眼睛。“呵呵,呵呵呵…一阵诡异的笑声传来。”这种似人非人,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笑声,在屋内猛然响起,吓了莫离一跳,她只感觉后脊之处,密密麻麻的爬上一层难以名状的感觉。
“咚咚…咚咚咚…你在里面吗?小心肝?我来咯…”咚的一声巨响,海柱一下子坐起身,张开双臂,做了一个小孩子恶作剧的鬼脸。
“哈哈哈,被我吓到了吧?我回来了,我没事了。谢谢你啊,小莫医生。”
随着海柱恢复原样,莫离终于舒了一口气。她看着海柱,对着海柱说道:“刚刚真是太惊险了,你知道如果你回不来的话,那有多危险吗?我已经开始强制唤醒你了,看来还是真的有效。”
莫离说完,只见海柱直直的盯着莫离,嘴角似乎诡异的咧成一个弧度。莫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在她眼里,海柱的嘴似乎咧的有些夸张,竟然一点点向后,快要咧到耳朵根下。
“嘻嘻嘻…”又是那个诡异的声音。像是非人的声音,从海柱干瘪的嘴唇挤出,但是奇怪的是,海柱的嘴分明没有动。像是一条直线,任凭莫离如何仔细的观察,都观察不出来海柱的外表有何变化。
但是很奇怪,海柱好像不是刚刚的海柱了。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不禁让莫离心里打了一个哆嗦,随即无尽的寒意从心底冒了出来。就如父亲遇害的那天。血色的浪漫染红了夕阳和雪地,抬起头,满天鹅毛般的大雪变成了红色…一片片血红的雪花落到脸上,冰冰凉凉。
“小莫大夫…”
莫离的神识被海柱的声音拉回。
“不好意思”莫离抬起头,愧疚的说道。只见海柱不知何时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门口。
“莫大夫。”背对诊所的海柱声音带着双重回声,“你说灵魂会不会顺着冰裂缝爬出来?”门关上时,檐角冰锥突然齐齐断裂,牌匾心里诊所的“心”字被洞穿,无尽的寒颤和恐惧像是一颗石头,投进湖底,发出阵阵涟漪。莫离感觉心里的深处也被冰锥刺穿,窟窿里渗出沥青般的黑液。
“叮叮叮”电话铃响起。
是程风!程风是呼兰刑警队的大队长。
此时,程风的越野车碾过结冰的路面,广播证播报法医新发现:“死者右腿钢钉与1953年林场悬案…”滋啦滋啦,因为信号不好车内传来电流声。
程风改为耳机通话,只见他“恩恩”两声,然后继续说道:“我知道了,先这样。”然后便挂断电话。
白色的越野车飞快的在冰面和雪地上行驶,很快便来到了纸扎店旁停下。他从怀里拿出半枚红星勋章——编号09757正是莫离父亲死时攥在手里的勋章,也是程风初入刑警队自己师父的勋章。
“嘟嘟嘟…”莫离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放下手中的热水杯,从刚才海柱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透过结霜的玻璃窗向外看去,她看见刑警队程风的白色越野车打着双闪。她点点头,朝着窗户外面挥挥手,然后挂掉手机,走到门口,穿好衣服,将门打开,直接走了出去。
“啧啧啧,真冷啊……”此时的天已经渐渐黑了,莫离锁完门快速朝着程风的车内走去。
“咔嚓”车门被风还有巨大的力气打开,莫离艰难的坐了进去。鼻子吸进两口凉气对着程风说道。
“真冷啊,你来找我干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找我准没好事。”
程风笑了笑,看见莫离冷清的脸,脸上的疲惫立马消失。随即转过头脚踩油门直接挂档掉头,对着莫离说道:“走,带你去吃一家新开的火锅。”
“锃……”的一声,随着汽车轱辘和在雪地上发出的摩擦声,白色越野车屁股闪着红色双闪,掉转车头立马消失在巷子街口。
莫离从怀中掏出两叠黄纸扔给程风身上,平静的说道:“给,马上就是你师父的忌日了,祭拜的时候用。我知道你没时间叠纸,这个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