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话间就到了房门口。其实因为屋子并不大,所以只落得二楼的四个房间可以算作是客房。主人家住在这栋小楼后面的一栋两进屋的平房里。这里倒是有个小阁楼,有个短梯可以帮助我们爬上去;从门洞看去,那是三面皆开的:东、南、西三个方向都有着木制的拉窗。内里放着一张小几,几把小凳,坐那里在冬日的午后闲聊应是相当不错的。房间也是简单的木制住房,较海岩村那类似于古时候四合院的建筑风格很不同。这间房南面也可以看到海,同样木制的窗棂,木制的橱柜,虽说上面淡蓝色的漆已经略有剥落,但还是有种住在海上的感觉。暖暖的海风从窗口涌进,要形容的话这无疑就是渔民的感觉了。这是何等惬意啊!
夏日的蚊虫在岛上格外的多,虽不至于“成云至雨”,但时不时的总能听到有蚊子叫。我在房中一直写稿直到太阳偏西,看看时间也已经逼近下午四点多了,才悠悠然搁下了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我走出房门。
红儿与我正好是对门,听见了我关门的声音,便叫我等等她。我答应了一句“楼下等你”,便走出了民宿。码头上泊着的那艘船在下午三时许就已经回航了,我还听到过它出发时的船号。自那以后,直至明天那艘船再开回来,这座岛就已经断开了与普通世界的物质联系。
阳光慵懒地堆在码头上,码头另一侧的石塘上映射着圆润的光。我惬意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一回身,红儿已经是俏生生地立在了身后。
“去哪儿?葫芦岛后裔?”红儿带着她固有的活泼而明朗的笑,整个码头似乎都因为她点亮了几分。
“我也是第一次来,”我辩解道,“我也不熟悉这个地方啊!”
“那你出来想干嘛?熟悉环境?”红儿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似乎把我逼入绝境是她摆弄自己口才的唯一方式。
“那就随便走走吧?”我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个任务呢?忘了?”
“明天嘛,今天这么晚了,能干啥?”
嘴上是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走上了通往村里的路。毕竟,能继续往前的道路只有这么一条。
走过不远是一家养老院。三层楼高的屋子,从外墙看过去露出了些许破败的痕迹。除了码头这一带,延伸上来的路两侧已经是被杂草自然覆盖。我不禁有些怀疑:这里真的有渔民号子的艺人?真的会在这等荒僻的地方不成?
道路两旁全是人家,屋子之间挨得很近。少数人家类似庭院的地方还有着一两垄田地,不过已经被旱苇和茅草占领了;只有靠近养老院附近的那一小垄还没有完全沦陷,尚有一个塑料小棚搭出了一个小小的温室,想是哪个寂寞的老人种下的聊以□□的吧。不过,看看那些作物的长势都不是很好,又黄又瘦的,似乎是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蔫蔫的样子。这也难怪,这里土地贫瘠,小岛上又缺少肥料,老人恐怕照料起来也颇有难度。
“好荒凉啊,想来这里的景致似乎不会很好啊!”红儿不高兴地嘟起了嘴,“我这好奇的真不是地方。”
“再荒凉的地方,自然都会留下属于它的独特的美。”我宽慰着她,虽说自己好像也不大相信自己说的话,“还有,听说这里也是摸螺的好地方哦。”
“螺?吃的那种螺?”红儿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这里海边的大小石块很多,这里又属于浅海,水温也不是很低,是海螺生活与繁衍的好地方。如果算上摸螺的话,这里还能说是无趣吗?”我自信地看着红儿由哀怨变为激动的眼神,她的眸光已经如同星星一般闪烁起来了。我微微一笑:傻瓜,你还是逃脱不了你那贪吃的本性啊!别忘了,好像除了海鲜,我才是最大的吃货啊!我不由得记起了《哈姆莱特》里的一句名言:善变啊,你的名字是女人。看样子不仅仅是女人,女孩也一样。
“那今晚能干嘛呢?晚上好像不给你摸螺的机会吧?”红儿过了好久才从摸螺的兴奋中清醒过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声音就戏谑般的传来:“今晚啊,海滩烧烤应该不错吧?”
“啊?烧烤?这儿?”红儿猛一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我也把目光投了过去。
矮墙边上,有个身影在那里招手。
“怎么我们来了,我们的调酒师大人也过来了?”我低声问红儿。
“运气吧。”红儿嘀咕道,“运气这次发挥得怎么……”
“否则还有更好的解释不成?”我望向红儿。红儿瞪大了眼睛,脸颊上飞过一抹红云,映衬得她的双眼更加乌黑透亮:“你抢我词儿?哼!不理你了!”
望着她吹弹可破的娇颜,我竟无言以对。
“咋了?又闹别扭了?算了,今晚请你们喝酒。”马乐早就大大咧咧走了过来,“今晚请你们吃烧烤,就在海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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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的海边相当炫丽,火烧云在天边熊熊燃烧着,大把大把地挥洒着橙红色的光。海面上仅有几只小船荡漾,也向着码头赶。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啊!不过刚刚的火烧云,也成功地把普陀山点燃了,让那宝相庄严的佛教圣地染上了俗世的烟火气息,却偏偏在那钟声里传出了超凡脱俗的清丽与高雅。
月亮升起来了,在天侧显得相当冷傲,不过恰近事物,倒也显得有几分圆满。冷光洒在沙滩上,在那儿显出几分亮丽。我便蓦然忆起了一句日语:
今夜的夜色真不错。
话在嘴边,可就是说不出口。
“来来来,开饭了!梓,想啥呢?”
马乐的呼唤让我成功脱离了那朦胧如梦的幻想,初次感觉到的食物飘来的香味令我垂涎三尺。我拔腿而起,在沙滩上遗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脚印。
“倒也没想啥,”我答道,“在想你的手艺如何。”
“我的手艺?”马乐自信地笑笑,“那只能用一个字形容:绝!我保证让你好吃到舔你的爪子;如果没有,你就把我烤了。”
“一言为定。”我笑了笑,拿下一根刚下烤架的牛肉串,只是略咬一口,一股浓烈的香味便从孜然的限制下挣脱出来,随着那淡淡的肥肥的牛油灌入口中。我登时有了一个我在草原上吃烧烤的错觉。回手打开啤酒罐,猛地灌上一大口,酒精入腹自然而然“蹭”地带上一股酒劲。微涩的啤酒,加上鲜爽喷香的牛肉,兜着海风,听着海浪在礁石上无可奈何地咆哮,我的心就如尝了熊心豹子胆一般,觉出了人的狂放与豪迈。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在这欢畅的宴席上谁都没有正襟危坐来端正自己的形象。马乐已经懒散地瘫在了烤架前的椅子上,红儿拖着绯红的腮帮子半趴在桌子上,我则是一手拿酒一手拿肉,在沙滩上摇晃着,走三步退两步,就是不肯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吃。
两罐啤酒下肚,未免有些微醉。我诗兴大发,对着那在云中偷看我们的月亮高声道:
“月下好酒酌百杯,不是金樽不得醉。
肚里常有牛油在,肠中无尽鸡丝堆。
万古岛上少来客,百年沙里起惊雷。
最是东风不得去,伴得鹏起云中归。”
马乐的声音远远传来:
“你既然在那里叫着红尘,何必再去追逐大鹏云中归?你倒是听我一言:
牛排羊肉并鸡鸭,培根啤酒伴龙虾。
土豆没熟仔排辣,今昔不醉不回家。”
“你们也真是够了,”红儿挣扎着摆了摆手,“吃个烧烤还这么费劲,还要卖弄诗才。吃就吃,图个畅快不就行了?搁这儿对诗,又是何必呢?”
“喝酒吃肉,那是人生畅快到顶之事,不吟咏一下又怎么可以呢?老马啊,你说是不是?”
“瞎说!你就是今晚酒喝多了几盅,自个儿搁那儿发酒疯;别瞅我,你也一样,‘土豆没熟仔排辣’,自己干下的丑事也好意思自己爆出来?”红儿笑骂道。
“唉,不懂啊你!也难怪,咱们不好强求让女子懂我们男人的世界。梓,你说是不是?”
“就是,她怎么可能懂这些?来,不醉不归!”
“对!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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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真的是“不醉不归”了。这倒也难为红儿拖着我们两个醉鬼回去了。据她所讲,那天马乐喝了四罐,我喝了六罐;很明显是我厉害!
我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了。海风轻拂,自有凉意透进窗棂。岛上的蚊子向来是憋到凌晨再全军出动,我只好把纱窗关得死死的。也不去点灯,也不避讳那些蚊虫,我就这么站在窗前。
外头不算很黑,但由于起了一层薄雾,把万物都隐约上了,就显得有些虚。这里的薄雾完完全全是海雾了,而不是海岩村的山海相杂,只余下一绺一绺地散发出海的味道。这雾纯纯是海雾,从水珠到水汽都带着一股浓浓的咸味,淡淡的腥味,丝毫没有去避讳什么,遮掩什么。它奔腾,它欢涌,它高歌,它做着一切它想做的事,能做的事,敢做的事。海雾如海,到处都是海的:海的力量,海的气势,海的领域,海的肚量。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大”,那么“雄”,那么“壮”,雾即是海,海即是雾。但这层雾仍旧是薄薄的,连星子都能够闪进一点两点的光;不过不看参照物,我断然是分辨不出海与雾的。
其实海如此,雾如此,人又何不如此?人的生命力,就算比不上那海,也远远比得过那雾吧?人只是忘了自己有力量,忘了自己有人的力量,这才会纤,才会弱,才会那么软趴趴的。人不论如何都应有人自己的力量:喝酒不一定要喝多少,吃肉不一定要吃多少,吃尽兴才是目标;跑步不一定要跑多远,投篮不一定要进几个,挑战、超越极限才是目标;文字不一定要有多少,书迷比一定要有几个,愿意写就写,愿意看就看,言合实,行合规,尽心去干,便是大成……当然了人可以瘦,但不可以弱;人可以胖,但不可以懒;人可以高,但不可以虚;人可以矮,但不可以颓……人可以没有自己的一切形象,但不可以失去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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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便上了后山。天灰蒙蒙的,也无愧于夏季那变化多端的天气。但云却觉得不厚,我想着应该有看日出的可能,便拎着野外用的手电上了山。得亏我来葫芦岛之前备着手电,恐布什要用;不然我现在连门都出不了——除了养老院门前那盏闪着的忽明忽暗的昏黄的灯,路上黑漆漆地不透一点的光。似乎是黎明前的黑暗将它们全部吞噬。突兀地,路边闪出了鬼魅的两只晶亮的眼!
我低低地“嗬”了一声,那眼睛一动不动。我战战兢兢地打着手电照过去,才听得清越的一声“喵”。我长出了一口气,看着从草丛中昂首阔步走出的那只花斑猫,又大大地松了口气;待回过神时,才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应该是惊出了一些冷汗。
我摇了摇头,继续向上,低头而行,生怕再被吓一跳。天边已经微微的泛出了鱼肚白,淡淡的金光开始扫除黑夜的妖氛。我加快了脚步,想在天亮之前到达山顶的位置。
又是突兀地,我的双肩被同时一拍。早就疑神疑鬼的我不由得“啊”的一声惨叫,寒毛乍立,冷汗骤发,鸡皮疙瘩几乎在瞬间就爬了起来。等我战战兢兢回头看时,却是马乐与红儿。我大大地松了口气,不禁有几分怨怼:
“这么吓我,很好玩吗?”
“很好玩啊……”马乐话还没说完,就被红儿打断了:
“真没想到,一只小小的花斑猫竟能把你吓成这样。”
我脸色一窘:“这你们都看到了?”
“看到了啊,”两人不约而同地说,马乐还贴心地指了指地方。果不其然,那一整段路都在眼底;加上灯光,别提多清楚了。
“你们……”我比了比拳头,虽说明知道比马乐小了一号,“太过分了吧?”
“算了算了,别闹了,太阳升起来了哟!”
果真,金红色的太阳煮沸了海水,就这么从东海的海面上升起了。我不禁想,那棵扶桑树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自然而然,刚才所有的负面情绪被“正道的光”一扫而空了。
下山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老马啊,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看日出的啊?”
“我?我不知道啊,红儿电话把我弄醒的……”马乐打了个哈欠,“不说了,回去补觉了。”
当我把目光转向红儿时,只见她的脸颊上飞过一抹淡淡的红云,不知是日光的照射还是我眼花了。
“直觉吧……”红儿低声道,“也许,这也是运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