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闻言锋利冰冷的目色瞬时落在了说话人的脸上,立在堂下的下属立时俯身拱手。
“属下失言。”
“梁萧,来府上也有五年了吧。”
梁萧不语,只是将身子又压低了些。
男人从坐处起身下来,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上下扫动警告似的,半晌缓缓走到来人身前却又只是笑了笑。
“最近大家公务也是辛苦,早些下去歇着吧。”
梁萧原本紧绷着的眉头松动了几分,眼神不自觉的向上寻着说话人的面色。
“是,属下告退。”
堂上人退出堂下,屏风后烛光亮处人影一闪,一个声音响起来。
“令尊惹下的桃花债,刘寺正自己却尽数背下。可见京中传言刘家父慈子孝家风严谨此言不虚,如此行事之道寺正不愧是刘阁老之子。”
男人目不偏视的看着手中的书卷,端起水盏轻抿了一口淡淡道。
“小伯爷,现下该叫您摩和王子了。从前只听你行事乖戾,可作为世家人的礼数到底也算得宜,如今从了母姓不再是我中原氏族,便也跟着改风易俗的粗粝无礼起来。
梁州事败说好的永不联络,如今却又赖着不走,王子才真真是懂得因势利导的通达能人。”
屏风后的人一步步走到堂上,又自顾自的缓缓坐下,那张脸正是李因。
李因勾了勾嘴角接起话来,人影晃动间却不见恼怒之色:“刘兄一向睿智多思,我自是说你不过。
只是想给刘兄提个醒,皇帝与她豢养的那群内卫无孔不入,你做事若是稍有不慎引得他们盯上……”
刘俨抬眼对上李因的目色,眼角轻动:“皇帝起疑又如何?我等什么都不做又能保证她不起疑吗?”
“刘兄所言极是,便如家父为了周家的天下倾尽心血,可最终却落得……”
说到此处他略停住几分,半晌才继续言道。
“刘阁老作为三朝老臣如今能屹立不倒,却并非皇帝真心信任,依仗着的事皇帝不敢轻举妄动的畏惧之心。
刘阁老在当世文人中声望无人能及,这散落在各地的汉人节度多半也出自他门下,就连周子忧亦是其弟子。
可文人之盟向来松散,如今一个司徒晓已然引得皇帝疑心,如此,刘家又能被她留到几时?”
刘俨轻笑一声:“家父常说,为臣之道无非忠君、爱民,无关其他。”
“忠君自然不错,可若如今明堂高坐之人本是僭主。名不正言不顺,天下揭竿而起不过迟早之事。
先前梁州事黎亦欢靠着美人计拿下周子忧,背靠襄王府平了内乱,襄王归位如今四境却不敢轻举妄动。
近几年她们开稷下、女子学堂、眼见女子恩科一事也将成,羽翼渐丰。若一直如此,天下朝堂岂非真被他们偷梁换柱。”
“王子所言如今天下皆知,可家父向来谨慎自持,如今我等身为人子人臣又能有何办法。”
“正因如此,你们才需要我这个外人来帮忙。刘阁老乃是忠志之士,不愿天下不安。可忠君忠的也该是这周氏正统,若是换个周家的人来做这个皇帝……”
四目相对间二人会心一笑,停顿片刻李因又言。
“刘兄与我们在先梁州一事上,可谓是默契十足,如今又何故与我打哑谜呢。”
刘俨紧攥起酒盏,抬手冲着李因的方向一扬,继而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盛夏终南的夜色,幽静的只余虫鸣随着叶浪翻滚,声量之大让人辗转难眠。
长安城中,卫府门前。
风吹过处,卫府檐角的灯笼摇摇欲坠,四下树影婆娑寂静一片。
院落内里漆黑,暗室内进却灯火通明,个中机要轰隆作响。
蜡封水浮的机关,将王朝中枢最重要的各类信息送入仓储。几名下属正将白日各处整理出的奏报分类归入,木质朱红的长梯向上伸展,密密麻麻的大小隔断不计其数。
黎亦欢站在北境沙盘前,目光落在黑水河周遭的河谷。
几个时辰前,终南山间那处别业,各中的情状已经传来。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唱戏般一出又一出。
云英在门前向内通报。
“将军,人到了。”她转身向后,门前露出一黑衣人。
来人向黎亦欢微微一拜,从身前取出了两封文书样的锦袋,上面写着密语。
黎亦欢伸手接过,取来烛火展开内页,昏黄透过纸背墨色翻出。
“襄王世子数谒,与之密谋。”
她迅速合上摊在面前的纸,唇齿紧扣唇色斑驳一片,眼神处的忧惧漫延到眉角。
司徒晓之乱,随着司徒晓的自戕渐渐平息下来。郝府搜出先太子遗物一事,在女皇的默许下被大理寺追查许久,可却迟迟未有结案。
转眼又是隆冬,边关的骚乱袭扰也随着北境黑河之水的封冻渐渐安静。
至于女子恩科一事,从权势压迫到论道天象再到收拢宗族,女皇始终未动兵戈却也一步步的走到了今日。
吏部汇同鸾台草拟相应细则,由阁部向各州县代为下达。
一切都格外平静,也不知是真的偃旗息鼓还是蛰伏待机。
卫府之中一向紧绷繁忙的气氛,似乎稍微松动下来。
黎亦欢便理所当然的多了些自由,自边境出事,周子忧就时常扎在城郊军营里。就连王府都甚少回去。
两人数月未见,小唐每每替周子忧送东西,喜鹊总是回复将军不在。
整个卫府的下属都知道,到了冬日但凡是她在长安城。将军成日里不是太白赏雪,就是曲池泛舟总是不见人影。
又是一日。
大雪,周子忧身着铠甲人立在马上,雪花纷纷飘飘的落下。寒冬里,尤其快到腊月,街坊里的行人就愈加少起来。
周子忧揽了缰绳停住了马,小唐原本打着瞌睡的嘴,被周子忧的动作突然打断顿在半空,抬头一看将军府三个大字的匾额挂在正中。
“世子,咱不是回府吗?”周子忧默默不响。
“将军不在,我上次来时小梨说将军去了咸阳古道,要十几日才能回来。”
周子忧的脸偏向府门处,墙角露出一点梅花孤影。
原本无风的街巷里,突然刮起风来。瞬时翻卷起房檐屋角的白,打在人脸上茫茫一片,让人乱了视线,卷一点梅花的香气飘来。
小唐抬起衣袖,想要挡一挡风雪。恍惚间巷子尽头处,突然传来马蹄疾驰的咯噔声,引人向声响处张望。
视线尽处模糊的灰白里,只见人影一转现了真容。
女子带着风帽,玄色披风扬在身后,策马过处卷起一片纯白的晶莹。
周子忧望向她,不过相距百步却觉得像隔了山河。
她真切的落在他面前,白色的风帽处隐约露出一支碧玉发簪,融进她温润透红的面色里。
“世子?”她走近,见眼前人正朝着她的方向,一动不动看得出神。
梨涡一闪:“世子。”又叫了一声。
周子忧赶忙收起视线,立时勾起嘴角迎向她。
“回来了。”
门前小厮闻声而来,替黎亦欢牵住马。她将马停在檐下,埋头看了眼地面正想跨下来。
“小心。”檐角的一片瓦砾轻响。
周子忧瞥向高处,立时从马上跃起几乎叫人看不见影。
他冲着黎亦欢的方向闪过,一把将正要下马的人牢牢的拦在怀里。
黎亦欢眼角闪过一丝迟疑,却又很快消散殆尽。
她顺势倒过去,任由他横在自己身前。
站稳的片刻,周子忧用力一置扬起披风,将她护在身下。
檐上的积雪混杂着一点碎瓦滑落,正打在周子忧的银色的战甲上。
半晌不见响动,黎亦欢方要挣脱。
周子忧手臂一点点向内,将她揉紧了在怀里,二人就这样站在雪中久久不动。
小唐和将军府门上的小厮见状,纷纷有些面露窘色的背过身去。
他的下颌抵在她的额发处,湿润温暖的呼吸有些急促的打在她的脸上。
夜路走了一晚,现下被他的暖意覆上,才觉得先前的长路竟那样冷。不知为何她的鼻腔里翻出几丝酸来,吸进半口起去闭起了眼。
小梨阿鸢正屋里忙活着,替黎亦欢褪去披风围帽掸掉沾上的雪,其余人整理床铺端来热水。
小梨手上不住的忙活,嘴里也闲不住的嘟囔。
“娘子应该早些派人传话说今日回,我们也好替娘子早做安排,现下连浴汤都得现烧的。”
“无妨,厨下新煮了茶,特意多加了胡椒,我先帮娘子端来喝一口暖暖胃。”
黎亦欢笑笑:“你们几个就数阿鸢最贴心,小梨就知道数落我和卫府那几个一个样。”
“娘子!”“娘子,咸阳古道冬日之景可好。”
主仆几人嬉笑着说着话,周子忧在东垮换了寻常服制正从屋外进来。
塘下的炭火烧的通红,噼啪作响。
两个人围坐在一处,黎亦欢伸出手向着火光处。
侍女见状,会意的退出内舍。
“世子方从军中回来?”
周子忧呆呆的侧脸望着她。
“是。”
“多日不见,怎么,傻了?从门前处就一直盯着我看,是不认识了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察觉啊。”
她目色一动,脸上被火光映的通红,直盯上他的眼。
周子忧伸出手轻轻地覆她的手上。
“我每日都在想,想你在做什么,想你有没有趁我不在就又让自己身陷险境。找了小唐来烦你,却不想你一早出门。便又开始盼,盼到腊月军中休沐,盼你早点回来……”
黎亦欢听着,半晌,喉头滚动,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亦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