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斗讼律》中有言,‘于城内街衢人众中,无故殴打他人者,徒三年,见血加一等。’”一个声音从人群里响起来,黎亦欢缓步向前穿过人群,锐利的目色死死盯上行凶之人。
人群里,多双眼睛上下扫视着黎亦欢价格不菲的胡服窃窃私语。
那男子同行之人悄声提醒:“算了,这京中权贵云集,我们初来乍到可别得罪了神仙。”
男人随看向着屋内,冲着还未从惊恐中回过神的女娘叫嚷。
“就算你跑到京城,也是竹篮打水。以你之能,想要考中便是痴人说梦,等你落榜回来我们走着瞧。”
男人一伙怒气冲冲的离开,四下围看的人群也尽数散去。
黎亦欢打量着屋内的女娘,身形瘦弱整个面上乌青一片,额发垂下来隐约沾了血渍,却丝毫不见惊恐之色。
正要开口,却见女子冲着云英的方向跪下来:“多谢大人,再次相救。大人生同再造之德小女必然铭记。”
“你记得我?”
“是。”
那女子又转向黎亦欢处:“多谢这位娘子出言相帮,您是?”
“哦,我和你一般都是进京赶考的,和这位大人是幼时故交。怎么听娘子说和云大人也相识。”
“小女元娘,那日我们上京告状当街拦车又遭暗算,险些连累将军。可将军非但没有怪罪,还十分关怀。
便是这位大人,为我们安排的住处。我们一群人幸得将军庇佑多日,幽州刺史府已被今上斥责重查旧案,如今又等到女子恩科。大人真的是我们的大恩人。”
说着便又要跪下去,云英赶忙上前扶住又引她一旁坐下来。
“我也是听从将军安排,娘子要谢也该谢将军。”
“该谢的,该谢的。我等人微言轻,自是难见将军的面,他日若是有幸能见必然……”
云英嘴角难掩笑意,抬眼看了看黎亦欢的面色。
“娘子当日可见了将军?”
“当日混乱离得又远,小人惭愧没能看清将军的样貌。”
黎亦欢向来有些害怕这样的场面,急忙出言打断她的话。
“那人真是你夫君?他在家中时经常如此吗?”
“他是我夫君,刚嫁入他家时还算和气可几年下来,他吃些酒回来就会如此。我多次向婆母求告,却每每以他只是吃醉了酒不是有意为由,视而不见。我一气之下离家做了女先生,以至他凶相毕露穷追不舍,后来的事你们就都看见了。”
“这客栈当街,住了这么多考生,怎么他肆意出手也不见有人出手制止。我听店家说此处住了许多女娘,怎么也不见人?”
“他来了多次,每每站在门前大声张扬肆意辱我,顺带着其他娘子也受人指点。害的大家无法安心备考,前几日便一起换了家店住。京中早前就已盛传女子恩科会挤占榜上名额,如此我们这些人自然受人排挤。”
“不止这些吧,关于女官的古怪传言更甚。如此情状便是日后真上了榜做了官,同流合污也不会是条好走的路,娘子可后悔?”
“我本是官家娘子,可惜阿爷早逝。从小跟着家中私学,读了一些圣人之言。如今天下抨击女子为官,也是多借口宗庙体统、圣人教诲。
朝中有了这些,传到民间变成了暴虐妖异、男男女女名声清誉,此类难以辩驳的流言。
可依我之见,此绝非圣人本意,缘是他们以之做刀刃,实则是舍不下这积年的权势罢了。
故而今世对女官之诽,本就多是虚妄之言,只要我们坚持,朝廷中有了女子一席之地,这些流言自然不攻而散。”
黎亦欢听着这样的话,那张娴静的脸上一双眼始终直视着她,不见丝毫躲闪。
环视四下,那间客房逼仄,却十分干净。一点窗恰被遮挡,露出斜斜的一点光线,窗角的烛火化尽,残蜡化作一团溢出来。
“娘子高见,年前大旱听闻幽州灾情甚是严重,朝廷抚恤钱粮早早发出,可民生却依旧艰难。娘子一直在幽州之地,不知娘子以为这灾如何救,才能避免连年之困?”
“娘子可知幽州本不缺水,可……”
和元娘对谈整整一日,直到闭市十分才散。
翌日清晨元娘方起身,头脑昏沉间便在案前,发现了一页纸和一个锦袋。
展开一看,一张签字画押的和离书和一袋银钱。
其下放着一张纸条。“教资。”
将军府内年下新裁制的新衣摞在箱中,小梨正在整理。黎亦欢正坐在榻上对着窗,小心翼翼的拆着信。
云英匆匆进门,带着一股子室外的寒凉,将门闭上向内室走了两步。
“将军,都办好了。”
黎亦欢扬了扬脸。“这么快,阿姊办事果然靠谱。”
“那斯见了我,听了将军的名头。话没敢多说半个字去,画押的时候手都快抖成筛子了。这是认罪书,依照将军交代的,若是日后有变不怕他再寻名目来寻。”
黎亦欢接过东西展开来看,嘴角梨涡一闪。
“我的名号,如今都这么管用了?”
小梨闻声凑近:“将军还笑?如今将军都被那伙子人传成什么凶神恶煞了,我前日出门采买,买果子的客人都传将军你膀大腰粗青面獠牙,气得我和他们理论。”
黎亦欢饶有兴致的眨眨眼。
“所以,理论出结果了?”
“自是没有。”话未讲尽,气鼓鼓的正要长篇大论。
“好了,别噘嘴了,一会叫阿鸢看见又该笑话了。你去厨下看看我们今日晌午吃些什么,可好?”
方把人劝走,她举着手上的信笺翻了一页,不自觉的又勾起嘴来。
“将军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几日都不见将军笑,看来世子的事已然放下了。”
“这两日,遇见了元娘,收到了知瑜阿姊和康平里的来信。
知瑜阿姊如期出嫁,我没来得及去吃喜酒有些遗憾,但夫家对她却是极好。知道她的心愿借着外派带她去了塞外。她亦接手了家中的铺子,还在私学做起了先生。
康平里的酒肆生意也好,小桃竟然会记账目了,字也大有长进。还问我们府中可富裕,想给我们寄些银钱。”
她弯弯的眼眶中有一滩晶莹在闪动,顿了顿。
“原本困在和他的那点事里,如今看看周遭的人便知自己的狭隘。
云英,自从被拖入朝局,我总觉得我们做的事情本就无路可行。除了苟活性命,那些阴暗血腥的自私手段,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是如今真行到此处,我只觉得如果一直有人能站在高处,站在那给她们一个公道也好。
能换来天下女子永远如她们这般恣意由自,打破圈圈走入朝堂。她们的才华、聪慧被世人看见、历史承认,不被贬损不被驯戒。”
她就此停住不在做声半晌才继续言道。
“不,要世间所有人都愿意以此为公道,唯有她们才能做到。”
她取过窗栓打开窗子,初春的寒意扑打在脸上,她看着庭间在冬日里依旧葱绿的那片松。
云英打量着她的面色:“娘子,襄王府还是不断有人送东西来府上。眼下,世子之事我们该怎么办?”
“该说的不该说的,当日我都已暗示了。以他之能就算一时不察,这么久也该明白我是何意了。”
“将军到底还是心软。”
“不是我心软。我于他,是被算计欺瞒的失落。可当日陛下于军中孱弱,襄王愿意入京坐镇。到底是帮了陛下大忙,襄王府这个情面于公于私我们都该给。”
“那……”
正是午时太阳当空,几日前的积雪消融,顺着房檐处滴落下来滴滴答答的愈来愈急。
目色一转望向檐下,她伸手揽了一捧雪水。
“春日到了,北境的冰河水也该化了吧。”
喜鹊快步从外院走了进来,站在门前停住向内通报。
“将军。”
喜鹊冲着黎亦欢微微点头示意,云英急忙正了正身子,遣了府中下人回到内室,三人便在早早候在门前。
半晌,两人一前一后戴着风帽,从后门处缓缓而来。
黎亦欢迎上前去,向着来人俯身行礼。
摘掉风帽,女皇那张分明的眸子露出盈盈之色,正望向她。
“衾衾。”
半月之后。
元夕,宫中大宴此时已然散了许久。
一年之中,东西二市只有在今日不擂暮鼓,不闭市门。市集之处灯会杂耍、烟花摊贩无比热闹,终日不歇。
从宫中向外望去,烟花阵阵热烈非常。
刘府内,却不见丝毫节庆的欢笑。
中堂上,刘家各房齐齐整整的塞了一室,人人面上俱是焦灼。
一管家模样的下人,正从外三两并步的进来。
刘夫人急忙上前:“如何了。”
“夫人,二郎君有话了。说家主只是被陛下留在宫内切磋棋艺,并无其他。郎君说让夫人安心,族人们也都各自回去吧,无事的。他今夜就在宫门上等着家主。”
“无事?这都将府中的防阁叫来将护卫尽数点走了……这,如何让人安心的了啊。”
“是啊。”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却莫衷一是。
“嫂嫂还是要叫人看着俨儿,这孩子一向冲动。”
长乐宫中高阔的殿内,只对坐了两人。一盘棋下了多时,却只下到了中局。棋子相击声响,刘翎将手中的黑子置入棋盒,拾起了一旁的盖子覆在面上。
女皇抬眼看向对坐之人,几十年都不见起伏的面色平静依旧。
“阁老这是?要向朕认输不成。”
“陛下的棋艺与当年在太学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老臣的身子亦然,只不过陛下如日中天,老臣却已然垂垂自该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