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变色，狂风卷沙。
小妖仙鹤面前，盘旋着一只血红双眼的乌鸦。
血乌鸦化成庞然大物，长尾扫在半空，喙利而尖。黑云压城，遮蔽天空。巨影笼罩，枯瘦的魔爪要掏空这片土地，摧古拉朽。
小仙鹤面色凝重，心生畏惧。
他只是一只小妖。
小妖怎能降得住如此魔物？
他想逃，可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似的无法挪开，不是因为眼前这个恐怖的魔物，而是因为背后有他不能丢下的人。他强提一口气，双指捏诀，无畏无惧，用尽灵核妖力生出结界，护住整个区域。
这已经是他区区筑基之阶，能做到这样，甚至出乎意料。这已经是越过元婴的修为了。他不明白，也没时间明白。
可在魔物眼里不值一提。
血乌鸦尖利的喙穿透防护结界，直取他的心脏。
他抵挡不住魔气，吐出一口鲜血。
“师尊！”
“我没事。”他竭力伸直双臂，用身体挡住攻击。为了身后的徒弟年初，他寸步不能退。他咽下就要吐出口的血，转头对男子道：“走。”
“我不。”
“你不能死！”
他转身，意欲给年初一掌，让他出界送他离开。
可只闻一声嗡鸣，身后金光四起。刺得血乌鸦后退连连。
年初双目充血，手上的腕钏一道寒光，似有生命。他在空中画起了符咒。顿时，全身的力量聚于胸前，一瞬间光芒四射。
——强光骤起。
清天濯日的巨大力量，足以焚尽世间万物。
翅膀折断的血乌鸦，尖叫着惊愕道：“你是谁？”它意识里突然闪过一个人，不禁悚然，不寒而栗。
年初冷冷答道：“你不配知道！”
话罢，他抬手施法，腕钏忽然活了，如小蛇般主动蹿到他手中，化成了一条长鞭，只一挥，便是山河崩塌，天崩地裂。无边大火在魔气之间滚滚蔓延。
刺目的白光闪过，只见他全力一挥，清正的灵气瞬间撕碎漫天的魔气，如冰消雪融，拨见天光。
“是斩爻鞭！”血乌鸦厉声凄叫。
瞬间，被撕成碎片化成股股黑烟，就此消散。
年初昂扬屹立，白色长袍猎猎作响。
世间恢复了清静，太阳刺破云层而出。
茫然站立的小仙鹤，呆滞地看完整场战局，迟疑相望。——这，还是那条蠢笨的什么都不会的，只会喊他师尊哭唧唧的大鱼年初吗？
还是他喜欢的那个男人吗？
*
半年前。
他差点亲上这个男人。
说男人并不妥，是条鱼。一定是条鱼，不是条鱼会给他从海里钓起来吗？肯定是一条鱼，还是一条海鱼！
海鱼仿佛没气了，像个咸鱼一样躺在沙滩上。
他弯腰凑下去看，那条大鱼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还有一张嘴，跟正常男人没差别，甚至还有一是俊美。仔细看，眉宇之间还有一点……煞气。
不对，……是傻气。
不傻能在汪洋大海里游泳吗，扑腾不止，还差点被淹死。
他怕这条大鱼真的被淹死了，赶忙抢救。抢救得嘴对嘴呼吸，把大鱼那口气吊上来。他抹了抹嘴巴，咽了下口水，给自己打气。
“救鱼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捏着鼻子，一个猛扎沉下去，刚对上嘴。
岂料，噗呲一声。
那条大鱼吐出一口水，喷在了他脸上。
他“嗷嗷”地叫了起来，使劲摸着脸。他最爱漂亮，要是什么乌贼墨汁喷在脸上毁容了，他定是要将整个南海翻腾过来，把里面的虾蟹鱼还有鲛人全部吃光。
还好，这只是一口海水罢了。
他还没擦干净脸，就见大鱼睁开眼，懵懵地望了他一阵。眉头一皱，鼻子使劲一嗅，长长的一阵深呼吸，而后缓缓三个字。
“……有妖气。”
他惊了片刻，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
大鱼不说话了，微阖双眸像是又要昏过去。
他摸着自己狂跳的心，琢磨着这不会是个驭妖师吧？辽荒大境里，自五百年前……或许更早就没有驭妖师了，至少在他活着的一百多年里，没遇见过这些人。
驭妖师这个名字，只存在于史书之中。
“喂，你不是驭妖师吧？”
与之并行的，还有驭妖大会，驭妖行动。那会辽荒大境闹妖灾，时逢天劫，妖族纷纷出来作乱。最强劲的要算上古神兽，具有毁天灭地的能力。
辽荒大境的修界，借助仙界的力量，才能打败神兽，将其封印。
之后，仙界抽手，修界善后，开始轰轰烈烈的灭妖。整个大境布满了驭妖师，抓到的妖抽其妖骨，烈焰焚身，投入炼丹炉灼七七四十九日。
自此，妖族覆灭，几近绝迹。
但所幸的是，妖族并未彻底灭绝。眼前就有一只。
小仙鹤总算心跳渐缓，平静了下来。他生怕面前的大鱼就是驭妖师，跳起来将他活捉生抽妖骨，剔开脊背剥离血肉。这样的话，还不如现在弄死大鱼要来得好！
“得罪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小仙鹤龇出虎牙。
他刚伸出手，愣住，想到如果随意杀人，是要吃官司的。
如今辽荒大境平静无灾，人妖相安无事，不然他一个鹤妖怎能大喇喇地走来走去，从西域逛到北海，再逃至如今南海，在这里悠哉悠哉地捕鱼？
这得多亏了仙界神君，玄天……仙君……
“……是叫玄天吧？”
小仙鹤不确定，不过不管了。
咕噜咕噜，他肚子饿了。
在海边待了一上午，他一条鱼也没钓到，除了眼前的男人。男人还不是被他钓来的，是随着海浪起伏，推到了岸边，推到了他面前。
“天赐午饭。”
小仙鹤舔舔嘴，要不就吃了他吧。
……妖吃人还是得吃官司的，连玄天仙君都会惊动。怕是会怒目圆睁，一甩拂尘把他投入炼丹炉，烘上九九八十一日。
妖食人已经几百年没有过了。
不然，等那条大鱼活过来，让他给自己抓鱼赎罪。
——嗯，就这么办。
小仙鹤饥肠辘辘，拖着大鱼就走。他拎着双腿，像拖一辆牛车一个麻袋一样。但大鱼异常体轻，他不太费力，一路拖到了屋子前。
他回头看，大鱼还是没有醒。
费力把大鱼拖上床榻，他才仔细看了那大鱼的模样。一身白色修士长袍，发髻散开，浑身上下没有值钱的东西。他已经摸过了，没有驭妖的捉妖袋和八卦镜，没有法器，八成不是已经绝迹的驭妖师。
除了……大鱼手臂上有一个臂钏，像蛇一样缠绕在手腕上。
应该叫腕钏。裹得很紧，勒出红印。
小仙鹤掰了几下，没掰下来。色泽晦暗，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算了，他累了。坐在桌边，心急火燎地倒了一口茶喝。
阳光明媚，正值春日。
窗外飞进了一只小妖，确切说不是飞进的，是蹿进的。小妖动作太快，猛然一跃便来到了小仙鹤的肩头，鼓着腮帮子吱吱叫：“钓到鱼了吗？”
“钓到了，”他没好气，呶呶嘴，“喏，床上。”
“哇，好大的鱼。”
小仙鹤要把茶杯捏碎。
小妖身子像个田鼠，只是竖了一条毛茸茸的金灿灿大尾巴，露出两颗洁白门牙，捧着一只松果在啃。俨然是一个松鼠。
小松鼠啃得很带劲，声音惹到了小仙鹤。
小仙鹤斜睨过去：“你的午饭？”
“是啊。”
“我的呢？”
“在床上呢。”小松鼠一脸乖巧。
小仙鹤猛伸手抓它，它蹭蹭蹭三连跳，从肩头跃到柜上，在跳到大鱼面前。一双无辜的黑眼镜望着他，依然在啃着半颗松果。
小仙鹤气不打一出来：“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让我海钓。还要用大鱼钩。你看，我用了……”他手一指，拔步床上少了个帘子挂钩，半扇帷幔正垂着，遮住大鱼的脸。“——这玩意！钓上来的是什么？”
“这也不能怪我啊，”小松鼠吃完了，“我只是小妖，还不能化形。见识没你多，年纪没你大，经验也没你丰富，我只是这么一说……”
“……我就这么一听是吧？”
“诶，对咯！”
小仙鹤嘴都气歪了，刚想发作，床上大鱼发出声响。
大鱼在动，翻转着身体，但是动作不大。
这是咸鱼翻身。
小仙鹤起身，来到他身边，掀开半扇帷幔：咸鱼湿哒哒的衣服裹在身上，露出了饱满的胸肌，精瘦的腰身，和紧实的几块腹肌。
小仙鹤咽了下口水：“醒了？”
“醒了，还蛮帅的。”小松鼠哔哔。
“闭嘴。”小仙鹤要掐它。
床上大鱼闭着眼，喃喃道：“怎么了？……我……”
小仙鹤掀开他的眼皮：“你醒了。”
大鱼被迫睁眼：“这是哪里？”
“这是我的家。”
“你是谁？”
“你又是谁？”
大鱼一脸茫然，连眼神都透露着清澈的傻：“我不知道。”
小仙鹤一惊，不信：“姓名，性别，身份，为什么在海里，你都不知道吗？”
大鱼目光呆滞，思忖了一会：“性别知道，我是男的。”
“错，你是公的。”
“啊？”
“因为你是我的鱼，我的午餐。”
“啊？”
“我救了你，你得报答我。”小仙鹤直起腰，底气十足，“你既然醒了，那就让我吃了吧。”说着，他亮出右手，探到大鱼面前时，指甲突然变长，完全成了鹤爪。
飞禽的爪子尖利弯曲，看着十分可怖。
“……妖仙饶命！”
大鱼面色有惧，却意外地没闭眼闪躲。仿佛他生来不怕，抑或是吓傻了。小仙鹤选择相信后者。他觉得自己相当吓人。
“害怕就好，”小仙鹤志得意满，“要我饶命，就要以命抵命。”
“妖，妖仙……如何以命抵命？”
小仙鹤摸着下巴，装作拈须，学着那些修道师尊，沉声道：“去帮我找些午餐来！瓜果鱼肉都行，海鲜更好。”
“遵……遵命。”
大鱼连忙下床，头昏脑涨浑身僵硬，但他还是跌跌撞撞走出了屋子。小松鼠蹦上小仙鹤的肩膀，在他耳边道：“诶，他真的听你的话耶。”
“那当然。”小仙鹤的自信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你不怕他就这样跑了吗？”
“……”小仙鹤一拍大腿，“坏了！”
傻鱼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在房前屋后转悠了一阵，没找到果树。
小仙鹤一路尾随，不让他发现。大鱼并没有一出门就狂奔逃离，而是正儿八经地去给他找吃的，他不禁嘀咕：“还真的蛮听话的。”
只是这条鱼的听话，并不像看上去的年纪。
面相不到三十，行事却跟稚子没差别，还是呆呆的，很笨拙。
感觉魂魄都不在了。
小仙鹤狐疑：“是不是淹水变傻了？”
这里有一棵千年的歪脖子古树，枝叶茂盛就是不长果实。小仙鹤扑棱扑棱翅膀，飞上树上坐着，看着大鱼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忙活。
小仙鹤能随时幻形，抖落一身衣服。有时也不抖落，连着衣服一块变没，为的是再次变人的时候，有衣服穿。
他就又幻成人形，坐在树枝上，掏出怀里没吃干净的果核，咯吱咯吱啃了起来。
看着大鱼终于找到一棵果树，上面有零星可怜的几个青果子，一看就不好吃。可大鱼还是要去摘，他跳了几下，够不着。想了想，直接上树去摘。他用还没干透的袍子作为果兜，手脚并用费力摘了几个。
“……还有点本事。”小仙鹤眯着眼看他。
谁知，大鱼脚一滑，呲一下从树干掉落，手中的树枝咔嚓一下断裂。
“啪”一声，摔得结结实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仙鹤笑得前仰后合，双腿不停踢打。差点也掉下来。
“傻子，纯纯大傻子。”
大鱼离得远，没听到小仙鹤这样吐槽。他一只手摔疼了，僵直地垂着。另一只手捂着衣袍做的布兜，护住了所有的果子。
“还好，果子没坏。”
就摔成这样了，还担心果子。
小仙鹤笑容渐凝，一时间有些动容。仔细打量起大鱼，全身未干透，连个发髻都没好好扎，披散着头发，脸色还有些苍白。
很快，他丢了果核，从树上跃下，飞到了大鱼面前。
大鱼吓了一跳，连忙鞠躬：“妖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