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鹤坐在桌旁看他。
他也看着小仙鹤。
两人目光对视,他赤城灼热,丝毫无畏。小仙鹤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扭过头去,给自己倒了杯茶,呲溜地喝着:“你就没想起来你叫什么?”
“没有。”大鱼摇摇头。
“一点印象都没有?”小仙鹤不信。
“莫得印象。”
“这个……叫什么,字什么,号什么,总有一个你能想起来吧?”小仙鹤嘀咕,“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大鱼,不好听,像什么话。”
“好听啊,师尊叫我什么都好听。”大鱼托腮,热切注视。
“咳咳咳……”小仙鹤被茶水呛到,“谁是你师尊?现在叫师尊也太早了,你还没通过考核呢,这个……”但他心里受用这个恭敬的称呼,欲拒还迎,“……你要是坚持这样叫叫本座,本座……也挡不住你。”
“师尊!”大鱼欣喜。
小仙鹤受捧,飘飘然,眯起眼睛学着仙风道骨的宗师们啜饮茶水。嘶……哈,品茗,赏花,闻香,观景,他得每样来一遍,还要小弟子给他捶腿。
从来都是宗门劣根的他,何时受到如此尊重?
可他心里总有些不安,眼前是个傻子没错。可即便是个傻子,也不会任劳任怨在这里干活,自己还没几样法术交给他。于是他试探着伸出手,摸着对方的额头,心道:
不会真的魂魄不在了吧!
但大鱼眼睛晶晶亮,不像离魂失魄的模样。或者,又是另一种方式的,变傻?
小仙鹤咽了咽口水,问道:“大鱼,你就这么崇拜为师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是师尊救了我啊,”大鱼神情动容,“不然我早就被淹死了。”
“这个……”小仙鹤尴尬,明明是海浪推他上岸,自己只是发现他罢了,可细想,他确实是救了他,不然他极有可能被晒干,被啄走,被烧了烤了抢去当压寨夫人……“你说得没错,为师就是你的救命恩人。”
“恩公在上,受徒弟一拜。”
说着大鱼就要站起,作势跪下。
小仙鹤完全没适应这种大礼,慌忙也站起,扶起他:“别这样。”他咳嗽两声,“本门不兴这种繁文缛节。”
“本门?本门是什么门?”
小仙鹤反应过来,灵机一动:“啊,本门仙鹤门。”
他随便胡诌了门派称呼,修界根本没有这个玩意。
“这么简单的吗?”大鱼愣了片刻,欢快地接受了这个名字,“从此我就是仙鹤门的小弟了,我一定努力通过考核,成为正式弟子。”话到这里,他忽然滞住,眼神有些涣散,继而蹙眉,浑身一颤。
小仙鹤不知何故,看着一愣。
大鱼缓缓道:“我好像想起我叫什么名字了。”
小仙鹤小心地凑上去:“你叫什么?”
“念初……”
他只说出这两个字,似乎也只记得这两个字,再多也讲不出来。
“年初?”
小仙鹤穷尽神识,也没搜索到这是什么认识的人,连听都没听过。仙界没有这个名字,妖界更没有。不会是魔界,魔界早在百年前就式微了。
应该就是修界的无名小卒。
“哈哈哈哈哈哈……”小仙鹤笑起来。
年初,还年末呢,谁家傻儿子能起这个名字啊?听着就喜气洋洋的,肯定是托在手心里的宝贝。他思忖着,笑意逐渐滞住:不管是哪家的,宝贝儿子失踪那么久,那家人肯定着急了。
他动了动唇,始终没说出口。
他把要给他找家的心思压了下来。
不过,自此之后大鱼有了真正的称呼:“年初。”
年初在仙鹤门做小弟,每天帮师尊收拾房间,砍柴挑水,捡果子捞鱼捕海鲜,忙得不可开交。他什么都不会干,从整理屋子开始做起。
小仙鹤的衣物不多,却到处乱扔,根本不需要衣柜,都铺在床上。
长袍,褂子,长裤,亵衣……
还有襦裙。
还有襦裙???
好好的男师尊,怎么会有襦裙?
年初一边愣神,一边思忖。道行高深行为另类,莫以常人之心揣测之。他依旧兢兢业业帮他收拾,可每次都是整理好了之后,经过一夜地蹬踹,床榻上又乱了。小仙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坐着美梦。
“师尊,挪一挪腿。”
“嗯?”小仙鹤懒懒睁眼,“别吵我。”
“我……我要收拾。”
“……别收拾了。”
他一挥手,用法术将这些杂乱衣物变走,但也只能撑上一日,或者半日,一转眼再次恢复原状,不忍直视。不用多想,平日里,他怕也是这样随便施法,眼不见为净的。
床榻上不仅有衣物,还……还有羽毛。
鹤毛……
小飞禽,还掉毛?!……
年初拿着一根白色羽毛沉思,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温热的怀里。
除了这些,年初还不会劈柴。
不会的时候,他去山间,只会捡些掉落下的干枯树枝。可这都是寒冬的遗物了,春日里,哪来那么多现成的给人随意拾捡?
小仙鹤给了他一把斧子,让他去砍树。
树干太硬,磨得他双手起泡。树干太粗,累得他连胳膊也举不起来。他把劈好的柴放进灶膛里烧,吹着气,烟熏得满脸都是黑的。
小仙鹤又笑他,伸出手刮了他的脸一下。
“噫,大花猫。”
手指上都是炭灰。
好不容易坐下来吃饭,不是盐放多了,就是打翻了醋。小仙鹤“哇”一声吐出来:“啊,这是什么?”
“我做的饭……”
“能吃吗?为师要变成腌鹤坛子了。”
“师尊……不好吃吗?”
他一脸委屈巴巴的模样,搞得小仙鹤无话可说,批评也批评得十分有愧疚感。
“好啦好啦,还有进步的空间。”
年初笑了起来:“真的吗?”
“真的。”
小仙鹤去打了点水,倒在自己碗里,漂了漂菜再吃。嚼着嚼着,发现年初又在注视自己,也给他碗里倒了点清水:“别把自己咸死了。”
“哦!”兴高采烈。
小仙鹤发现年初很喜欢盯着自己,不管自己蓬头垢面还是衣着齐整,不管是吃食喝茶还是沐浴更衣,他都喜欢看着自己,细细端详。
没错,妖也需要洗澡,鹤爱干净,更不例外。
这种注视,夹杂着尊敬信仰,甚至有一点……崇拜。小仙鹤觉得复杂,说不清楚里面有什么。往往眼角余光注意到他的热诚,转过头去直视,他又脸一偏,回避了过去。
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好长一段时间,两人和谐共处,年初代替了小松鼠的位置。
“哇,刚摘的果子啊?”小松鼠又从窗口蹦进来,“快给我吃两个,我几天没找到松果了,饿得睁眼就能看到星星。”
“你干什么去了,冬天你不会多存点吗?现在没松果了你得换别的吃,不然饿死。”小仙鹤在自己那份里捡出几个,塞给小松鼠,“拿了快走。”
“不多给几个?我看那个大鱼的果子不错……”
“别碰,那是年初的。”
“怎么啦,舍不得?”
“哪有舍不得,快走快走。”
小仙鹤会嫌小松鼠烦,用手赶它走,他却不会赶年初走。好不容易家里有了点人气,正儿八经的“人气”,总算有了“家”的感觉。
自建的依山伴海的小屋,只一个开间,烧饭喝茶睡觉都在里面,拥挤得很。
小仙鹤睡床上,年初拿着被子打个地铺。
有一夜起风,本是舒爽的天气,骤然变得阴冷。屋子里呼呼漏着风,年初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小仙鹤被风声吵得睡不着,翻来覆去,离开枕头朝床下看。
“喂,睡了吗?”
年初一开始没回答,小仙鹤再问了一次,他才“嗯”一声。
“冷吗?”小仙鹤裹紧被子。
又是“嗯”一声。
小仙鹤生气了:“冷你不会说吗?”
年初咬咬牙:“我忍一下就好。”
小仙鹤躺回床上,望着悬梁,思索一阵道:“你上来吧。”
年初一愣:“什么?”
“叫你上来,上床睡。”
“不好,你是师尊,我是徒弟……我是小弟,尊卑有别。师尊的床,还是师尊睡。”
“叫你上来就上来。”
小仙鹤怒了,拍了拍床榻:“师尊命你睡这里,知道吗?”
年初被“啪啪”的拍床声一震,忙不迭地抱着被子上来了。他只睡在床沿,占了很小的位置,背对着小仙鹤也不敢看。
甚至和小仙鹤之间,隔了很宽一条距离。
“喂,”小仙鹤叫他,“我没这么可怕吧。”
“没有没有。”
“那你……”
“师尊我睡了。”
年初短短一句话,就堵上了小仙鹤的嘴。
小仙鹤哑口无言。
年初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入睡,却因为太过紧张和激动,半晌未能进入梦乡。小仙鹤看着年初僵硬的肩膀,气得拉了拉被子,也背对着他。
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被一阵金光包围住,通体变得柔软暖和。他不由得想着,和人挤一挤,确实暖呼呼的。年初像是逐步升温的热源,让他整个身体都舒服无比。
他半睁开眼,却只见眼前一个宽厚的脊背。
没有光,没有热,刚才一切只是幻梦。像极了他手上的幻术。
“难道是假的?”他揉揉眼睛。
继续入睡,他就又感觉到那股力量,罩着他,温暖他,保护他。在屋外的凄风苦雨中,他像被人珍视着,妥帖呵护。
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他一直是孤零零长大的。
他生于妖界的一个山谷之中。那里藏匿着许多的飞禽走兽,有些幻化人形,有些保持原态。他从出生就无父无母,人家说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确实,捡到他的那个嬷嬷说,发现他的时候,他在石头上哭,已经是小鹤的模样了。
嬷嬷是一只雀鸟,把他当自己孩子养。
妖谷里的众妖,猎到食物都会给他留一份。后来他长大了,也学会了给他们找食物。再后来,他听闻玄天仙君定下规矩,修界人妖平等,可以共修,羽化成仙。
修界学堂兴起,人和妖都拜师修身,一时间门派林立,经常几年找各个山头一聚,搞什么修真大会。邀请仙界几位低阶仙君观摩评判,彼此切磋。
这倒也算良性竞争。
他便收拾包袱出了谷。
等他飞升,就能给妖族做更多的事情。
可后来……不说也罢!
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以前的梦,又稀奇古怪地真的做了仙君,看到了玄天。玄天身高九尺,状如蛮牛,铁面虬髯,斧眉阔面。他冲上去就叫:“你算哪门子神君!”
“规矩是你立下的,可你看看修界如何?”
他作势撸起阔袖,可玄天只低睨了他一眼。
“你是谁?”
“我是小仙鹤!”
“萧……?先河?”
玄天拈须思忖一阵。
然后一抬脚,“啪叽”一声,把他踩扁了。
“啊!”他一阵冷汗,从床榻坐起。
惊得年初立时坐起,定定地看着他:“怎么了师尊?”
小仙鹤抹着汗:“没事没事,”他看了眼窗外,风雨已止,天色尚暗。他便虚弱道,“睡吧,继续睡。”
年初又盯着他看了一阵,看他无恙才躺下。
小仙鹤对着他的背影,暗暗道:“幸亏你不是玄天。”
黑水渊聚集了一群蝙蝠,遮天蔽日,叽叽喳喳作响。邪皇斜倚在主座之上,瞥着下首几个人。他思忖一阵,喊道:“锐风。”
锐风出列,身披盔甲,只半张残面。“邪皇有何吩咐?”
“你去修界追踪玄天。”
锐风面色震惊:“玄天在修界?不可硬搏。”
“他应该已经修为散尽,沦落为凡人了。正是灭他的好时候。”
“可是……”
“他形单影只,你打得过他的。”
锐风被壮胆,有了些勇气:“如何找他?”
邪皇抚摸着肩膀上的血乌鸦,解释道:“他身上有着十万大山镇符,镇符有首尾两个,本是分别用来封印上古神兽的,现在被他亲手松动一只尾符,覆在他身上。你只要凝神屏气,感受异样的炙烈温度,就明白他方位所在。”
“镇符是热的?”
“一冷一热。首符为冰,尾符为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