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进那个房间的时机很不合宜。那阵儿她和李臻正冷战。
李臻发了高热,热症褪了几日,李臻更脆皮了,天天偎在后院的躺椅上晒太阳,不乐意见闻鹤。
他俩古怪地沉默下去,大家都不知怎么了。李臻怕闻鹤,闻鹤仍不喜欢李臻,也不喜欢自己。
直到闻鹤知道李臻曾是段玄,俩人总算从这段微妙的关系里撕身出来了。
李臻,段玄。闻鹤不喜欢的人,同闻鹤曾欣赏的人重叠在一起。闻鹤忽而就近乡情怯了,她不知,段玄是如何成了李臻的,平心论起来,她只认识李臻。
做吧。
当晚,李臻问翻窗进来的闻鹤要干什么的时候,闻鹤这么答的。
李臻脸都绿了,他一般不叫人滚。但闻鹤说得真不是人话。
然后闻鹤说:她喜欢他。
……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个干什么呢。李臻不自在,李臻说她想要他干什么直接说了就行。
他不信。
闻鹤喉头滚动。她心里翻涌着情绪,于是她又说:做吧。
闻鹤很冷静。李臻不会拒绝她,她觉得。一向如此。
李臻嘴角抽动了下,那可能是个很难看的笑,也可能难堪。李臻出去了,说她要不肯走那今晚就在这儿睡吧。
李臻走。他没说他去哪,闻鹤看着他疲惫的身影,突然发现,其实,她一直和那些人没差。
李臻不是个全整的人,没有人把李臻当人看。闻鹤也不完全喜欢他,那时,她不需要拽住他。
每个人都希望看到段玄,可真正有段玄的时候,大家也只是需要李臻一样需要段玄,段玄比李臻好用。闻鹤本来是不一样的,现在,闻鹤不知道。
他们困在那个莫名的房间。李臻开始像个人,他甚至很高兴,又有点难过。
一方杀死另一方一百次才能出去的房间。李臻又不假思索地把刀递给闻鹤,嘴角还噙着笑。
闻鹤第一次觉得李臻的脸那么碍眼。
李臻不在乎,李臻干过这样的事多了。闻鹤想要找其他办法,李臻说没用,李臻知道很多,大多时候很对,但是那有什么用。
李臻说闻鹤不用担心。哪怕出去了,也不用担心李臻哪天PTSD失手杀了闻鹤。毕竟,李臻是一个已经不会反抗的人。如果段玄还在,那要死的不一定是谁。
闻鹤有时候想扇他一巴掌,就因为他的嘴。但是闻鹤在房间里想了很久,意识到那样没用,下次李臻再说这种类似的话时,闻鹤吻了他。
在李臻快窒息的时候,闻鹤用那把刀捅穿他的心脏。这是闻鹤第一次动手。
闻鹤抑制着,没绞出那颗心脏。她在李臻眼里看到解脱。
李臻怕疼,怕死,怕麻烦,闻鹤隔着他的笑脸,永远看不到他的心。闻鹤迫切地需要一颗心取暖,以往的日子,她几乎有意无意地榨干了李臻。
我们遇见得太不是时候了。李臻活了的第一句话,没头没尾的。
李臻不再是权势滔天的京都段公子,闻鹤不再是心性健康的江南杂家女。倘早见面,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李臻以前,挺不是个东西的,闻鹤曾经既不会被李臻瞧见当个人,更不会和这样的达官贵人多生事端。
他可能会为了些需求,譬如闻鹤的几分智计、才学,救闻鹤的母亲当条件,然后,他们进下一个死局。
我有今日,咎由自取。李臻一向表现得乐知天命。闻鹤最不喜他自贬,就算,或许李臻说得是真的。她只认识李臻,段玄已经死了。
闻鹤也想不起她在江南时的样子了,李臻在她怀里失去体温的时候,她想起母亲。母亲就是这般死的。
第三回的时候,闻鹤开始抵触动手。她迟迟没动静,李臻若有所思地回抱她。李臻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能默默陪着她。
闻鹤很少后悔,也很少回望,但在这里,未来已知且不愿面对。她开始频繁地想起以前,想到和面前人有关的以前。
其实李臻对她很好,李臻对每个人都会仁至义尽,除了李臻自己。闻鹤开始想她为什么不喜欢李臻,从什么时候呢,他们在报社门口初见的时候,她还没觉得这人怎么样的。
李臻打断她。你这是吊桥效应。他沉默了很久,又说,其实你一直都是。
你只是,刚好在入京孤立无援的时候遇见我,遇见报社而已。
我不知道其他人,我没那么好。而你可以走得更远。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的道理永远一套又一套。闻鹤思索,说有时候我也不喜欢你这点。
嗯。李臻没反应。
闻鹤知道他心里又要纠结上了。我还觉得,你是过度自省。她再次捅穿李臻的心脏。等你下次活了,我们再继续说这件事。
这次,闻鹤掏出了李臻的心脏,红紫的。闻鹤哭了。
李臻再回来的时候,无措地抹她的眼泪。
第四回、第五回、第六回……
闻鹤的眼泪与血液混在一起。直到第19回,闻鹤突然问李臻,你出去以后,还会活着吗?
李臻认真思考了半天,说人总会死的。
第20回。那你还会见我吗?可能刚开始会有点怕。
第21回。你会离开京城吗?那由不得我。那就不要离开,我会努力。
第22回。你想离开京城吗?……
第23回。你想活着吗?……
第24回。……你想要什么?……回去。
第25回。回哪?我原来的世界……还是不回去了。为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回去干什么。
第26回。那我呢?你,你会有很好的前途,你还会帮助很多很多人,嗯,你才是这个时代该办报社能办好报社的人。
李臻在等那一刀。闻鹤迟迟没有落下。沉默。李臻问闻鹤,你不想回去吗?李臻握住闻鹤的手,还有很多人在等你回去。
他们俩握着刀柄僵持。
那你呢?闻鹤不是圣人。你呢?闻鹤质问李臻。
李臻避开她的泪眼,说,我也想你回去。
嗤。
第27回。
闻鹤不想再理李臻。第28、29……
第99回。
他俩都麻木了。
到了吗?闻鹤问。没到,最后一次。李臻答。
李臻倦累地闭上眼。没有麻木的疼痛,闻鹤说:我们需要聊聊。李臻的心脏搏动一阵钝痛。
聊什么?李臻顺着闻鹤。
你,我。闻鹤也倦,握刀成为肌肉记忆。
我有私心,我什么时候都有私心。闻鹤又说,她喜欢他,但是这回先说得是她讨厌他。
李臻沉默半晌,说他知道。
闻鹤都懒得捅他了,她也麻木。
我,字眼在闻鹤舌尖跳动了一阵,闻鹤空白的大脑才想到说什么。我开始只想活命,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李臻又抱住她。你是正确的。
我不需要你肯定。闻鹤咬李臻的侧颈。闻鹤问,为什么我不能是你所说的咽舌的主人?
她咬李臻,李臻都没怎么样。她一问这个,李臻真的没想到。
闻鹤不在乎,闻鹤将手伸进李臻的衣摆下,向上。她抬眼望李臻惊讶的眼神,问:我殚精竭虑爬到今日,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什么你不能成为我的?
闻鹤心里升起诡异的快慰,她从李臻的表情汲取到养分,她的手按在李臻心口处。
李臻本能想避开她的手。你怕我,闻鹤咬住李臻,出去以后你肯定会怕我。
她捅了99次,还差最后一次圆满。
李臻却说:如果你真想成为陛下,你更不需要我了。
我已经没什么能给你了。李臻苦想了很久。我真死了,就是你最好的投诚。
明明她还没剜出他的心脏。
……
这事只他二人知晓,因此弊病也只在两人间作祟。尤其是闻鹤,到了床上就变嘴脸,花样尤多,弊病反倒闹成了不出口的安全词。
李臻死犟。
而闻鹤借题发挥得频繁。其实她想闹的事还有很多,有时候就是细碎的小事。李臻虽说习惯了她总抽风,其实起先也想过矫正些,后来发现闻鹤只会在他面前散德行。
就,随她去了。
荣枝写话本的时候,说你俩这种关系不健康。
李臻知道,可其他时候闻鹤和往日无甚区别,李臻说她压力大。
哎呀,您菩萨呀。荣枝惊讶。
李臻就一泥菩萨。闻鹤知道了,又怨又自苦上了。李臻头大,他时而想,但也几乎不会说:你以前不这样的。
以前的闻鹤。李臻依旧没有说,不知什么时候,李臻愈少话,闻鹤愈多话。
你们这样的,算不得怨侣。长公主瞥了眼闻鹤,闻鹤只是对李臻,和对她不当人的人不正常。
譬如冷宫囚的长公主。她与她,曾是伯乐与千里马。闻鹤在门口死死盯着阴影里的长公主,闻鹤站太阳底下,却比长公主阴翳。
我们有今日,还需谢公主恩典。闻鹤冷笑,她坐在长公主的客座,问长公主该怎么办?
她不明白。长公主也没理她,长公主闭上眼。
闻鹤的偏头痛一日不好,长公主就活一日。
长公主从不关心她的情爱,只关心权利,朝堂,国家。李臻当初说得确实对,长公主肯定比她适合当皇帝。
闻鹤也无所谓她,处理朝政的苦水倒了个干净。长公主听到最后,沉默。
最后长公主说,你要是活久些就好了。当初是当初,现在,闻鹤笑,拜您所赐。
李臻骗了闻鹤。这时代,这制度,没了明君,有报社也是夹缝的摆设,又能如何呢?沉疴难起,非一日之功。闻鹤也曾不信,雄心壮志总算撞碎了南墙,然后她自己成了南墙。
李臻也不知道算不算骗。他心虚,现世学政治学文史学得稀松,他要真通晓治国策,何至于混成李臻?
反正,李臻吻闻鹤的额头,长公主都认可你是个好君主了。没有什么可纠结的。
闻鹤在长公主那儿枯坐了半下午,傍晚回来就蔫了。
闻鹤长命百岁。李臻说。李臻想着,要晚穿越几年,等大学选个医科再过来就好了。
可惜没有如果。闻鹤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我们聊聊以前吧。闻鹤说。
以前。什么时候的以前。李臻对上闻鹤执拗的眼神。
从哪天开始,闻鹤照镜子,开始觉得自己面目狰狞了。
没有的事。李臻瞧她,总觉得时间还在乾明十六年春。
换以前,闻鹤仍不罢休,你以前能受得了我那么骂你吗?我以前,我以前又怎么同现下一般。
闻鹤哽咽了。多疑,易怒,阴晴不定。
……不会。李臻说不会。他也做不了什么,他只会抱住闻鹤。闻鹤很少哭,后来几乎不哭,现在闻鹤的眼泪几乎泡发了李臻的衣襟。贴心口的地方。李臻手指又开始悄悄痉挛,他错觉闻鹤的泪是他心口曾涌出的血。
血流如注。
抱歉。我以为那样会让你好受点。李臻的叹息散在宫殿里。
李臻知道,闻鹤恨过。
是我太软弱了。李臻安慰闻鹤。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闻鹤恨过他,现在也过不去心里的坎。报社、自己,和闻鹤,李臻放弃了闻鹤。
他既不会说,长公主是当时他能替闻鹤争取到的最好的去处;也不会说,先帝绝不会允许盛名之下的闻鹤继续留在报社,割袍的过程只是体面或不体面罢了。
李臻能做的实在有限。当晚以后,这些闻鹤都想通了,只是……只是。
闻鹤有些鼻音,半晌说,你现在也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