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又和我讲了她做的一个梦。
“梦里是一条长长的路,路的两侧都是悬崖峭壁,却种满了海棠树。是大哥种的那种海棠树。我看见悬崖下是冬天的石家庄。那里在下雪,而阳光只为我铺路。于是我就向前跑,毫无顾忌地跑,似乎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然后我听见有人在叫我起床,”她继续说道,“我睁开眼,看见的是大哥,我有一瞬间以为回到了很久以前。但是后来我发现是你。”
我沉默了一会,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小小的手攥着被子。
“饿了吗?”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我去买早餐。”
小妹点点头,像是许可了我的懦弱,于是我转身离去,逃命般夺门而出。
外面竟然真的下雪了。我感叹着小妹的预言,拉起衣服的拉链,把围巾往上拽了拽。
衣服是大哥买的,围巾是大哥织的。
大哥真是个神奇的人,他拥有能让所有人沦陷的温柔,还有一双盛满笑意的眼睛。
可是他的温柔和眼睛都死掉了,而我无力挽留,就像石家庄的雪是怎么也抓不住的。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妹开始做那些有趣的梦,或许她第一次试着告诉我她的梦时,大哥和爸爸都还在。
那个梦我记得清清楚楚———
“二哥,我梦见好多好多花噢!我笑的时候她们盛开,我哭的时候她们调零。可是我不哭又不笑的时候,她们却发起怒来了。”
那是什么花呢,什么花会寄生在小妹身上,一点一点蚕食她的情感?
大哥一定知道那是什么花,但我忘记了他说的话。
会是海棠花吗?
我把小妹的梦写进诗里,我也终于不再收到退稿信。
原来小妹比我更会写诗啊。
冬天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漫长,我笔下的第一篇文章诞生时,春天也悄然而至。小妹已经十三岁了,大哥在的话也应该二十七了。
而我似乎永远停留在三年前的冬天。
小妹一觉醒来就同时失去了兄长、父亲和一条左腿,她可悲的二哥却不会说一句安慰的话语,任凭她怎么哭泣,怎么声嘶力竭地大喊。那天我沉默地坐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感受着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凝结,听见隔壁病房里小妹摔东西的声音,就逃避似的将脸埋进双手,努力忽视胃部传来的巨大痛苦。
我在停尸房见到了那两个男人。
爸爸是中风走的,很安详,或许嘴眼有些歪斜,但整体来说还是与生前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而大哥是车祸。他们说,一根钢筋直接从他的前额插穿了他的头颅,右手手臂已经找不到了,或许被压成了肉泥。我知道他们肯定很努力地修复过他的容貌,但他还是和我认识的大哥不一样了。
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狂吐不止,胃也开始抽痛。
大哥死了,他甚至连一具完好的尸体都没留下。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抱头痛哭,或是喊着“这不可能”一类的傻话,我只是希望大哥和爸爸能突然坐起来,告诉我这是一个玩笑,或者谁突然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让我知道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可是小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大哥的名字,她的声音是那么清晰,以至于我后来的三年每晚都会梦见她跪在鲜血中,哀怨地责问我为什么杀了大哥和爸爸。
什么?
我没有杀他们。我爱他们,我怎么可能杀了他们?
那天夜里大哥接到医院的电话,说爸爸的病情突然恶化,可能救不回来了。于是他带着小妹开车赶来医院,却在路上被一辆拉着数百条钢筋的货车迎面撞翻。
医生告诉我,就在大哥死掉之后的二十分钟,爸爸也死了。
可是那个时候,我喝得烂醉,蹲在拘留所里,本就不堪入目的人生又被记了一道大过。
从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对死亡的意义产生疑惑。死亡不可能等于消失,大哥留给我的外套和围巾就没有随着他一同死去,可是我又确实看不见他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无法将他这个人和”生机”揉合在一起。
他还在吗?
小妹坚信大哥没有走,我却开始动摇了,这是否就是我对大哥的不忠?或是一种背叛?
他死了。看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大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哥,我听见了。”小妹轻轻地说。
“什么?”我问她。
“是花辦落在地上的声音。”
可是我什么都没听见。
“大哥说,他死去之后就会成为每一朵海棠花。”她闭上了眼,“我以为我听见他了。”
我嫉妒小妹,因为我听不见任何,向来是这样,只有她能一身纯白地活着。
她爱穿白裙子。
我深深地爱着他们。
我想,我会竭尽所能去补偿她。
我是一个偏激、懦弱、乖张的利己主义者,是不能被小妹的眼神注视的人,我看不见、听不清,我只配被永远禁锢在虛幻的世界里,叫嚣着想要逃离却从未忘记还没来得及完成的事,我是大哥的一部分,小妹的一部分,我被自己撕碎,重组,又撕碎,拼凑出一个不怎么完整的灵魂,最后发现其实我连自己都无法控制。
“我把医院烧了。点燃的火柴从我手里掉了下去,于是从窗帘开始,什么东西都化为灰烬了。我看着你们跑着,喊叫着,一边死亡。”
“那你呢?”
“我走向顶楼了,胜利会在那里等待着我。”
“胜利了吗?”
“胜利了。我跳了下去。”
“火呢?”
“就在我身后,缓慢地烧,激昂地烧。”
“…”
“我去见了大哥。”
“我去见了大哥”和“我见了大哥”是不一样的,我清楚,医生也清楚,小妹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