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黑的夜，台风也会过去。大街小巷里闪着粼粼波光的积水宛若冬雪般消弭殆尽，露出那深黑色的脊背。
这场不太愉快的相遇，像一场暴雨，尽管热烈，却终究是俞渝人生中一个有些特别的小插曲。如一滴水击打石板，会叮咚作响，但也只是须臾。
雨过天晴，平静的日子还会继续。
俞渝用手扯了扯自己的嘴角，呆呆地望着广告牌中的倒影，又无奈地轻轻摇头。
太假了，她想。
清晨五点半的街道很静，连风也是莞尔的。
她踩着绿化带边缘高处一截的路牙石，学着走钢丝的步子，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推进。
“早啊，俞姐！”蒋书萌百灵鸟似的声音让俞渝猛地抬起头来，她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走到了学校门口。
“早上好。”礼貌地笑挂在俞渝唇角，很标准，让人看不出对错。
那位刚从黑色大奔上跳下来的女孩眨巴眨巴眼，又露出一副抱歉的神色：“对不起啦俞姐，今早是楚骐源他家司机顺路送的我，我得赶紧去找他了。”
不等俞渝有下一步动作，蒋书萌那双棕色的小皮鞋就踩着鼓点跑开了。
俞渝刚抬起的手在空中朝远去的背影机械地摆了摆，又缓缓垂下，步调依旧不疾不徐。
别人总夸她冷静坚强，殊不知她只是习惯了孤立无援。
倏的，一个什么物体突然从背后扑向俞渝：“俞渝——我终于起早一回追上你了——”
俞渝被金羽茗扑得踉跄了一下，眉眼渐渐舒展开。
这一路全是金羽茗在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俞渝在默默地倾听。
走到教室门口，金羽茗又一把拉过俞渝，恶狠狠地叮嘱：“你班那啥姓蒋的，绝对不是什么善茶，别老靠她太近。”
没走出两步远，她又对着俞渝大喊：“俞姐别怕，谁CPU你我就ktv回去！”
话毕，直接一个猛子扎进了十八班教室后门。
俞渝向下敛了目光，缓缓地推开了十七班的前门。
整个上午无事发生，依旧是女生的吵嚷，男生的嘻哈，课堂的片刻安宁和白纸黑字、群蚁排衙。
除了蒋书萌中途邀请俞渝拍照被婉拒这件事，俞渝的生活轨迹就像是一趟横渡，来来回回，周而复始。
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看书、写字、画画，一个人慢慢地上学、放学、吃饭。她不喜欢与别人打交道，别人凑过来也只是礼貌地将人推走。久而久之，她的成了班里一座长满鲜花的孤岛。
可惜的是，她的生活里有只“癞皮狗”金羽茗，人评议怎么赶她，她就是不走。
她的脑海里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银白色的头发随性地遮住一只眼眸，平滑流畅的下颌线勾勒出清晨的曙光，眼角一颗美人痣随着笑意微微上扬，浅薄的唇如樱花般轻盈。
这是第二个癞皮狗。
俞渝没想到她会在几小时内再次见到脑海中那张白皙风情的脸。
“咔哒——”
老旧的门锁发出骨裂般的脆响，俞渝面无表情地推开文艺楼的玻璃门。
本周轮到他们班打扫文艺楼，作为默默干活的工蜂编选手，俞渝毫不意外地被卫生委员薛宗如给选中了。
“真气派啊，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呢。”身后的薛宗如摁开了大厅的灯。霎时，一种如荣誉殿堂般的庄重感席卷了一行人。
薛宗如在一阵阵“哇哇哇”中举起自己的相机就是咔咔一顿乱拍。
这文艺楼的一层是一个巨大的展厅，包含了各种学校获得过的大奖、历届校友杰出代表和校友在校期间的各项荣誉。
这一切在这儿被陈列加冕，述说着临州一中光辉灿烂的历史。
俞渝对这些不感兴趣，奈何视力太好，灯光一打，她就从正冲玻璃门的那面墙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她呼吸一滞，扫帚不知怎么的就脱了手，然后大步流星地奔向那面墙。
相中人黑发如瀑，脸上是春风荡漾般的笑靥。尽管相片有些落灰，但从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迸射出来的光芒却不惧层层飞尘，直接且锐利地刺入俞渝圆睁的美目中。那女孩眼中似有万丈银河，恣意的笑仿佛织女的金梭，势要划破霄汉，开辟出一番新天地来。
凝视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仿佛置身于楚易安耀眼的16岁。
鲜花、掌声、欢喜，这些美得不可方物的词语，都比不上眼前这张素净却自信的脸。她的眼睛好像有摄人心魂的魔力，让人忍不住去靠近光、成为光、发散光。
这张明暗分明的脸上没有世俗的妖艳、社会的冷酷、惊惧、疑惑，抑或是时隐时现的忧郁。
俞渝心如乱麻，下意识用手拭去介绍卡上厚重的灰尘。
——楚易安，2020级学生，2022年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决赛金牌；第十八届叶圣陶杯新作文大赛全国特等奖；第二十三届“语文报杯”全国一等奖；第二十一届华人作文大赛中国赛区全国二等奖；第十八届外研社杯全国二等奖；全国高中生创新能力大赛决赛二等奖……
一串天花乱坠的奖项下来，砸得俞渝两眼有些发黑，而照片上温柔的眼睛仍旧像那个雨天一样轻柔地望着她。
身后的同学们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了：“俞姐，你发现了啥？”
尾音未收，人群中的好奇顷刻间变为“卧槽”。
薛宗如讪讪道：“俞姐果然好手气，上来就开出了个UR……”
“楚，易，安。”
俞渝轻咬着这三个字，又向优秀毕业生的那面墙走去。
好巧不巧，刚好一位资历比较久的后勤老师经过这儿，见这里开了登，就走进来看看，与转身的俞渝打了个照面。
一圈扫视下来，俞渝并没有在这一墙“招生门面”里找到楚易安。
她的眉峰微微蹙起，按捺不住疑惑：“老师请问……”
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这位老师先是呵呵一笑，接着徐徐开口：“你们刚才是在看小楚是吧，哈哈，她当时可是我们那级的挂神。”
那老师一副乐态，顺势推了推眼镜，又接着说。
“她就比你们大三级，出了名的六边形战士。”
他语调突然一转，上一秒的骄傲又被下一秒的叹息冲淡：“至于毕业优秀学生里面为什么没有她……我记得高三刚开学我见过她两次，然后这个东方不败就再也没出现过……”
就像是人间蒸发……
邱老师镜面后的眼睛与相片对视，然后闭上了眼。
在他还做一线教师的时候，楚易安在成绩这方面可算是叱咤风云。当时他从办公室外面回来，就听到门内钱轩老师沉重的话：“你真的想好了吗？”
对面齐腰长发的女生轻轻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姿态像是一根被折弯了的柳条。
邱老师看不清楚易安脸上到底有没有泪水。她就像拂过山岗的一阵风，行于世间，两手空空。
他看着这个略显孤寂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里。
他长吁一口气，说出了跟当年一模一样的话：
“她是个，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