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震搭建的临时病房里,护士医生们总来回出现在拐角和走廊,我所在的病房病人不多,算上我也只有五个人。
看到我从病床上醒来坐起时,爸爸兴奋地站起来把我抱在怀里。
“椿……”这个坚强的男人哭着,听得我也好像哭。
“没事的,爸爸。”我抱着他,安慰道。
可能是坐起来的原因,腹部包扎好的伤口疼痛着,我捂着那里,有些吃力。
“快躺下吧,要好好休息几天。”爸爸扶我躺下。
可相对于苦痛更难受的是——我一躺在那里闭上眼时,仟年的手从我手中滑落的景象便历历在目。
要是那时候,我能握得再紧一些……
想到这里,我的心脏便涌上无以言表的苦痛,就好像是我拥有的一切都付诸东流,而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地活在世上。
我痛苦得好想大哭一场,可除了感受心脏传来的阵阵痛苦而颤抖之外,什么都做不出来。
我感受到爸爸从手掌传来的力度。
是啊,有爸爸在,怎么说也要坚强起来。
从病房帐篷涌放光明的入口处,一个焦急而令我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
“仟年!仟年……”
那是我见过的,仟年的妈妈,一边哭泣一边大声喊叫着仟年的名字。
就好像我的心里,黑暗中的我,仟年突然靠着坐在旁边握着我的手一样。
我独自一人再也承受不住这痛苦了。
我放声大哭起来。
灾后临时安置所建在山顶上,一座小村庄中。
蓝色夹芯板盖的临时安置房整齐划一,就连窗户都开得恰到好处,让人很难想到这么多房子全是一天盖成的。
我在帐篷搭的临时病房里躺了两天,年轻的护士就来通知我们可以先到安置房里休息了。
爸爸说,这次地震由于提前预警,所以没有太多人员受伤,与我一起躺在病房里的其他四位伤者也都是些简单的皮外伤。
“只有一个在西边林子里住的高中生失踪了。”他说。
我仅仅嗯了一声,没有做太多反应。
“真的是啊,也怪爸爸不好了,平常没有在镇上打点关系。镇上的人就没有一个来叫你吗?”
“有的。”我回答道。
“谁?要好好感谢人家。”
“就是那个失踪的高中生。”
他不再说下去了。
安置房虽说盖得不错,但外面一刮起风来,房子便摇晃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每每这时,我就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这天下午,屋外刮起风来,我从简易房出来,站在一片能眺望远处的空地上。
从山顶的这边望不到艾菊镇,一眼望去,除了山中的蜿蜒道路外,山的尽头也只有山而已。
从远处山边吹来的风拂起我的头发,吹动我宽大舒适的病号服,就好像把我拥抱在其中一样。
我闭上眼,尽力感受自然的抚慰,而突然,一个令我非常恐怖的想法爬上我的脊梁。
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神鸦树之灵,请回应我的祈祷,请您使仟年的妈妈从重病中康复。”
这是仟年在沙滩上独自哭泣的那个夜晚,我偷偷去神鸦树下许的愿,
后果是什么呢?
我想起在我的家中,有风从稻田吹进窗户,仟年小声对我说“我们逃走吧?”的那个下午。
风,寒冷的风顺着我的衣袖爬进来,我感到不可置否的寒冷,之后抱住自己蹲了下来。
过了很久,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我身边蹭着我的脚踝。
被叫做吾辈的狸花猫,端坐在我的面前,喵喵叫了起来。
“吾辈?”我尝试抚摸它的脑袋,接着它就挣脱我的手掌朝着后面跑了起来。
“吾辈?”我站起来回头看着它远去,它却跑了几步远后又回过头对我喵喵直叫。
它好像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于是我跟在吾辈身后。
我们离开居民安置区,来到村子里,最后停在一辆白色小货车后面。
看起来像是司机的中年强壮男人正和一位时髦的卷发女人聊着什么,欢快时,便哈哈大笑起来。
我从地上把吾辈抱在怀里,接着走到男人面前。
“叔叔,你一会儿要去哪儿呢?”我问道。
那男人善意地看了我一眼,又转眼过来看向我怀里的吾辈。
“一会儿要去艾菊镇啊,明天艾菊镇就准备重修了!”
“呀!好可爱的小猫!我可以摸摸吗?”那站在一旁的年轻女人问我。
我对女人点了点头,又转过来对他说:
“可以载我一起去吗?”
男人听到这要求,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大概是因为我穿病号服的原因,他有些为难。
“这……孩子,你是不是受伤了?受伤了就好好养病,等到重建完了再回去不也不迟?”
女人弯着腰抚摸着吾辈,吾辈发出十分舒服的咕噜声音。
“我已经好了!而且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回去,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恳求着说。
“这……”
那男人还是有些不情愿,眉头微皱着。
“哎呀,你就带小姑娘去嘛!毕竟那是人家的家,想回去看看不也很正常?”女人嗔怪着说。
男人思考的时间里,她对我漂亮地笑了笑。
“行吧,那准备上车吧。站在后面行不行?”
我点了点头。
“怎么能让人家小姑娘站在后面呢……”那女人边说着,边进屋拿了个小板凳出来。
于是,我抱着吾辈,坐在小货车后面露天车厢里的小板凳上,跟着他们两人从山顶到山下的艾菊镇去。
到了半山腰,抬眼望去,已经分辨不出艾菊镇的样子了,从海岸线到山脚下尽是建筑残骸和树木尸体,像是被人肆意打砸的生日蛋糕一般一塌糊涂。
平常从这里能望到的枝繁叶茂的神鸦树,现在就像一尊被钉在柱子上老者的死尸一样矗立在废墟和它自己的残枝断叶中。
神鸦树好像死了。
我顿时感觉绝望萦绕周身,连双手——
这杀死仟年的双手
都不止地颤抖起来。
仟年家门口通往镇子上的路是被清理好的,刚下山,车子开在那路上时,我叫住货车师傅。
“叔叔,请停一下!”
小货车停在泥路上,坐在副驾的漂亮女人探出头问我:
“小姑娘,你要在这里下车吗?”
这时我已经翻着车厢出来,蹬在车厢后面的脚蹬上了。
“是的,谢谢!”我抱着吾辈,走到车窗旁为他们答谢。
“我们回去山顶要很晚了,你忙完自己的事可以去前面找我们!找不到也没关系,这里还有好多人在。”男人指着道路的前方,叮嘱我说。
我再次为他们答谢。
看着小货车逐渐远离视线,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愧疚感觉。
而重新走在昔日与仟年逃走艾菊镇的这一小路上,我感到熟悉,可的确是难以分辨了。
我穿着拖鞋尽管向这记忆中的小路走去,也许有时不知情地踩入很深的泥潭中,等到反应过来时拖鞋已经不在脚下。
光脚偶尔踩到没被仔细清理的残渣碎片上,尖锐的碎片扎入我的脚底,使我感到脚下传来的剧烈疼痛,可当我细细感受那传自脚底的疼痛,却连疼痛到底是什么感觉都体会不出。
我抱着吾辈停在一处废墟前。
吾辈折腾着想要从我的怀里下去,于是我把它放在地上。
这是仟年的家,也是吾辈的家。
吾辈走在前面,低头四处嗅着,之后在塌下来的房顶废墟前停住回过头朝我喵喵地叫。
我走过去,吾辈不再叫了,抬头盯着一处裂开凸起的木板。
那木板上挂着吾辈的项圈。
我小心地从这边抓住可供抓持的凸起爬了上去,把吾辈的项圈取下来咬在嘴里,接着又小心摸索着下去。
我为吾辈把项圈给它戴上,接着它就又朝着小路跑去。
这次它跑得十分迅速果断,好像全然不顾我在身后一样。我拼命在后面追,嘴里叫唤着吾辈的名字。
吾辈的铃铛声在前面清脆回荡着,夕阳的煞红从路的尽头映在水洼之上。
到了神鸦树入口,吾辈轻快地从坡上跳在一块破碎的衣柜上,接着朝树下跑去。
“吾辈!”我叫着它,可它仍然向前跑着。
神鸦树的确死了,我本来不想再来这里。
我还是小心地坐在坡上顺着滑下去,在一片片废墟中,传来吾辈铃铛的清响。
“吾辈!”我呼唤着吾辈,可铃铛声越来越远。
我跟着铃铛声追随过去,之后那铃铛声在树底下停下,转而变成短小快速的爪子抓挠什么的声音。
我看到吾辈时,它正用爪子划着一小座废墟上的木板。
吾辈知道那下面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于是我走过去吃力地帮它把木板掀开丢在一边。
吾辈仍挖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突然,一个令我激动得颤抖的想法毫无征兆地出现。
我跪下来,拼了命地把那一片废墟上的废物一件件刨开。
随着最后一件塑料袋样的东西被我丢在一边,我的脸也湿润起来。
一朵小小的粉花,完好无损地生长在废墟之下。
有泪从我的眼角滑落,好像滴在我内心深处的一片尘埃上。
我双手紧握着放在胸前,向那小小粉花祈祷着。
“伟大的神鸦树之灵啊……”
我想到以前在这树下许过的许多愿望。
“请您聆听我的祈祷……”
希望今天晚上可以在海边看到烟花……
“无论藐小之我犯下如何之罪……”
希望明天早上仟年的床上能有只温顺小猫……
“如若能让与我有关之人永远幸福……”
希望我种下的小花能够茁壮成长……
“即使将我相忘于世也不足惜……”
希望能与刚才路口看我的少年交为朋友……
“伟大的神鸦树之灵啊……”
世界安静下来。
“请您聆听我的祈祷。”
我睁开眼,世界陷入空无的洁白。
眼前的神鸦树如往常一样茁壮而伟大。
吾辈坐在我旁边朝我喵喵直叫。
有风从神鸦树叶子中吹拂过来。
我尝试抱起吾辈。
双手却穿过它的身体变得渐渐透明。
我感到轻盈,意识都漂浮起来,好像浮在云层之上。
从内心深处传来阵阵温暖,我感到瞌睡,打了个哈欠后就闭上眼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