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珈站在街面上,人投入建筑物的阴影当中,仰起头望着眼前的建筑。联邦科研院在一栋充满了尖角,形式古怪的三层独栋里,倾斜的坡顶上站满了几座旋转着白色扇叶的风车。
齐典一路匆匆忙忙地跑出来的,拉扯着离珈把他拖进了前门,一路上仿佛生怕被别人看见。离珈多少有些纳闷,问跑在前面的院长助理,“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你在怕什么?”
齐典是个比较内敛的小青年,长得白白净净,但是眼镜的镜片老厚一层,看人时总是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显得情态总有点瑟缩的弱气。他把离珈一路拖过了大厅,不顾两侧职员的眼光,一直到了院长办公室门前,才终于松了憋着的一口气,转身跟他解释,“我们联邦科研院一直是中立的态度,并不参与议会与其它势力的斗争,这是前任院长司澄先生定下的方向,所以……鉴于你们和议会间复杂的关系,院长不太方便接见你。”
离珈的反应是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今天这一趟就是詹雪吩咐我来的,你以为我愿意找你们吗?”
齐典一时有些迷茫,刚想要说点什么,隔着一张门板,办公室内传来一声沉郁的吩咐:“让他进来。”
那是个冷淡的女中音,离珈也懒得理会眼前的小助理,一推门径直进了办公室,里面还开着冷气,室内气温比较低,现任院长瑞秋.思旺女士穿着厚重笔挺的工作制服,一身深棕色,盘起的发髻也是深棕色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非常统一。她年过四十,眼尾刻印着冷峻的褶皱,发根有一些白发,眼光当中毫无温度,胸口斜纹布领口佩戴着一枚小小的金色徽章。
离珈一直走到她的办公桌对面,站住脚直视着她,先是淡淡介绍的几句,“您好,我是代表珈若来谈对付混血种的事。”
瑞秋点点头,先转头跟助理齐典表达:“你别站在这里了。”
齐典一转身,从离珈身后绕了一圈,竟然坐在了屋子一角。离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着,难道瑞秋的意思不是让他出去吗?还是他们科研院的人思维都这么奇特?
瑞秋没有在意那些细节,径自说下去,“詹雪想要干什么?”
“他想要得到一个对付混血种的方法,希望你们内部研究一下,给他一个成熟的研究成果。”
瑞秋一脸奇怪,“混血种有什么神奇之处,值得詹雪议员亲自出面?我不懂了,最近中心城出现了什么有名的混血种吗?”
“那你就问到点子上了。”离珈呵了一声,“不知道你们听说过这些天中心城闹得很响的那场官司吗?就是夏娃后裔和风氏家主对峙公堂的那个。”
瑞秋眼光明澈,点头表示,“当然知道,我们只是醉心研究,不是和世界隔绝。”
“这件官司就是引子,风氏家主风寇在法庭上融化了。这个恐怖片一样的发展,让詹雪议员不得不重视起混血种的能力。所以我们现在需要抓住一只混血种,通过研究她身上的秘密,确认混血种对我们蓝星人是否有严重威胁。”
“这确实很有必要,”瑞秋女士又点点头,“所以你想要我们提供方法抓到混血种?或者要我们派人参与进抓捕流程?”
“要你们这些文科研究员参与抓捕,那实在太为难你们了,我们有大批的执行警力,还有星联防部门,只需要你们提供一个靠谱的方法,因为叶子蝉……她能让人原地融化,变成一滩肉泥,她这么恐怖现在谁敢上手去抓她?”
空气中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瑞秋一手支颐想了想,转头对角落里的齐典问:“你有什么想法?”
齐典站起身走过来,拖着沉重的写字板到了瑞秋跟前,拿起记号笔在上面边写边说:“已知,这位叶子蝉小姐……呃,我们还不能认定对方的性别……”
离珈忍不住说:“能确定,就是小姐。”
“好吧,这位叶子蝉小姐目前报名参加了印视杯比赛,并且已经通过初赛进入了晋级赛……”
瑞秋稍稍抬起眼睛,比较意外地看着自己的助力,“没想到,你还对印视杯这么感兴趣,你是个机甲迷?”
齐典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我、我只是看个热闹,重点是下一场比赛就是叶子蝉的蜻蛮姬对战东联邦的晴夜紫薇号,如果我们能好好利用这场比赛,就可以巧妙地接近她、创伤她然后抓住她。”
瑞秋又仔细想了想,“组织一下我院的A级研究员,既然是詹雪先生的意愿,我们就要竭尽全力帮他实现。”
离珈开始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十分钟后,一群头发稀疏,脸皮褶皱,眼镜如同瓶底厚的临退休老人集中到他的面前。瑞秋站在人群之前,拍了拍手掌,立马有几个人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助听器戴上,还有一个佝偻着腰背的老头掏出一副假牙戴上。
瑞秋提高了声调,“我们科研院最顶尖的优秀人才都集中在这里,今天我有一件紧要项目亟待开启,课题就是——怎么样在机甲比赛当中抓捕一个虫族混血种?”
下面的老头老太太发出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啥玩意?机、机什么?”
旁边那个刚戴上假牙的老头高声道:“机甲!机甲就是……大型类人复合机械组,就是……咱们那个已经退休进博物馆的浮空岛武器库!”
另一边的老奶奶用小手帕擦了擦额角,用指关节提了提眼镜,不解地问:“浮空岛虽然在名义上可以归类进机甲行列,但是机甲的定义不停在变,如今她是否还能算作机甲,尚待讨论。”
在他们一大群人长达十分钟的讨论中,话题的重点成功偏题成了机甲的定义是什么?需要修改书面定义吗?
瑞秋又拍了拍手,结束了菜市场一样的气氛,“今天不讨论机甲,重点是混血种。”
“对对,”站在最前面的老头掏出小本本,在上面开始写,“项目开题——混血种的抓捕流程,思路补充——血混种的分类汇总、虫族概述、硅基生命与碳基生物的区分……”
离珈头痛地捂住脑壳,一脸无助的表情看着瑞秋院长,“这个会是非开不可吗?我们不能关上门自己研究研究吗?”
瑞秋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正规工作流程啊,你不是想要科研院的鼎力相助吗?我现在就在团结一切力量帮助你。”
“……”离珈光剩下点头,自己走到一边,找了个小板凳坐下,郁郁地问,“那今天……哦不,今年能讨论出一个成熟的办法吗?”
离他最近的白色制服老头提了下眼镜,操着低哑的嗓门回答:“恐怕不太行,我们眼前还有几个紧张的项目亟待完成,包括风能源的储存、神经治疗药物应用、光能新材料……你提出的新项目如果选在今天开题,至少得排在这几个紧要的项目后面。”
离珈沉默了半天,抬起双手捂住脸,默默无语开始抑郁,半天后放开手转向瑞秋,“院长女士,你就要我这么回答詹雪议员吗?”
齐典呃了几声,举起手表示自己要发言,“其实……当年夏娃院长在时,她留下了很多很有实用价值的小道具,特别是对付虫族,夏娃院长一直对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虫族战争耿耿于怀,她有很多战友和校友都牺牲在了那场战争里,所以往后的许多年,她也一直沉醉于研究反虫族武器。”
经过齐典的提醒,不少研究员哦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一直跟离珈抬杠的老大爷这时候一改态度,兴高采烈地跟他说:“没错!夏娃那些小玩具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离珈没有立马表态,在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当中,夏娃一直不是什么正派的形象,始终都扮演着大反派的角色,所以他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
“夏娃的小玩具?你们的意思是,只要把夏娃一百年前研究的发明拿出来,就能解决我们现在眼前的难题?那……那是不是说明这么多年来,联邦科研院都没有什么进展,你们都是在白忙活啊?”
他过于直白的话把一群老大爷老太太都搞沉默了,所有人隔着厚重的眼镜片盯着他看,气氛一时无比尴尬。还是瑞秋女士出来打圆场,“夏娃天生就是个狂热的好战分子,她特别擅长研制暴力武器,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现在是和平年代了,我们更需要把焦点放在改善生活上面。”
就连离珈都不太相信她的观点,但他也聪明地没有点破,任由话题这么糊弄过去了,“那……带我去看看夏娃的发明?”
齐典急忙站出来,“她的发明都在仓库里,请跟我来。”
短短半小时的经历,离珈就觉得自己已经被困在“养老院”里好几天了,他忍不住在路上问身侧的齐典,“你每天在这个地方上班,不想发疯吗?”
齐典一看就是个精神稳定的小伙子,在阴暗的走廊里露出浅淡阳光的笑,“慢慢就习惯了,离珈先生你的生活里没有什么闹心的事吗?”
离珈发出一声吵闹而嚣张的笑,“我的世界里有多喧嚣,你想象不到。”
齐典默默点头,“我也是,在你看来是一件闹心的事,但在我的世界里只是普通日常。”
离珈见面起第一次伸出大拇指,脸上都是佩服,“那你比我厉害,反正换位一下,我要处在你的位置,我肯定天天都想发疯。”
齐典用自己的门卡刷开了仓库的门,伸手一推,两片门板吱扭一声敞开,一股浓重的灰尘味道冲面而来,把离珈激得捂住口鼻后退了一小步,免得自己咳得失去形象。
齐典自己从口袋里掏出口罩默默戴上,又递过来一只给离珈。他想了想,在潇洒的形象和健康之间选择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地把口罩戴上。
仓库里面光亮幽微,头顶只有靠着墙边点起几颗小夜灯,许多各式各样巨型的蠢笨仪器罩着防尘罩,搞得仓库里鬼影幢幢,阴森森的还挺可怕。两人经过了两侧杂物,沿着一条窄窄的空地小路一直往里,齐典最后停在角落里,拿起积满了灰尘的小册子,手指划出一道灰迹的浅沟,往下落到某一页某一行,因为字迹都消磨得差不多了,只好把小册子凑到眼睛底下,眯起眼细细地看了半天。
“就是这个,上面写得很清楚,这就是夏娃的发明。”齐典一把掀开了防尘罩,灰尘扬起,烟土一样弥散开一团。两个人虽然都戴着口罩,还是下意识连连咳嗽半天。离珈先反应过来,隔着烟尘挥了挥手,看见一件……像乐器的东西摆放在桌面上,一端扩张开一只喇叭式的结构,另一端收拢起,有个小小的吹嘴,当中排列着几个细小的圆形按键,上面贴着各式图案的贴纸。
离珈皱眉看了半天,还上手摸了摸,没有一点头绪,“这是什么?”
齐典按照着小册子上面写的,“呃……这个叫节肢神经振荡器,需要对方的基因片段才能正式使用。”
“啊?那我们上哪去弄那个混血种的基因片段呢?”
齐典诧异地扭头看着他,“议会的手段从来无往不利,他们要是想要对付什么人,肯定把对方一切细节摸索得清清楚楚,一点基因片段有什么难的?”
离珈一愣,好像……也是这么个事,他深入想了想,决定回去研究一个执行方略。
一片凉冰冰的生物凝胶贴到了脸上,麋因瑟缩了一下,随即适应了一些,也不再往后缩,大大方方地坐在桌面上。
靳京看了一眼她的脸,细细的伤口横亘在鼻梁和脸颊间,甚至有向颧骨延伸的架势,幸亏丝线造成的伤口只是细细的一条,并不很狰狞,普通的生物凝胶应该就能愈合。
麋因忍痛的能力很强,她不太痛,但伤口就在眼底,眼珠往下一转就能看到洇开的淡淡血色,观感上不太妙。她茫然地坐在桌子上,两手摊开,人有点迷离,还有一点挫败,任由靳京剪开几片小小的凝胶往脸上贴。
他忙活完之后把医疗箱收起来,叹了口气也坐在桌子上,“我要和你谈谈了。”
麋因垂下眼睛不去看他,明显不是想谈的样子,“这件事不怪我,我是纯纯的受害者。”
“对,我没说你不是。那你有想过起因吗?今天你差点挂了,是因为什么啊?”
麋因一怔,“起因?没有起因,就是因为总有刁民想害朕!我活着就是有人不爽,这难道也要我反省吗?”
他又叹了口气,“我来,我来反省……是因为你强行收回了公司,这就是起因。”
麋因一下子从桌面跳下,不爽地转过身,从下方仰视着他,“我为什么要强行收回公司?是因为好玩吗?如果一切那么容易,早十年我为什么不干呢?是因为不得不这样做!老师在我面前死掉了,鲁比尼也在我面前被人打死了!现在难道要我活生生看着姜灿被人折磨死吗?我必须要救她不可,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靳京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稍微冷静,“我不是说收回公司的决定是错的,但是……事情不是这么做的,做之前不应该想想善后的问题吗?”
麋因眯起嘴角,难得露出强硬的一面,“不需要善后,姜苏城和啵唧电器算什么?也值得我去想善后?”
他点点头,“姜苏城不配,但是现在出现了新的角色,叶子蝉和她的同伙……叫什么来着?”
“沙米娜。”
“对,这两个虫族混血种,你打算怎么处理?”
麋因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我们从詹白宇那个变态手里逃出来过;从詹雪那个隐形独裁者手里逃出来过;还从联邦最上层的权利围剿里突围过;甚至还在星盟转了一圈,接触过最顶尖的文明,死里逃生……还有什么是我们搞不定的?”
靳京看着她,眨了眨眼睛,“你注意到你的用词了吗,每次都是‘逃出来’,如果有一次失败了呢?谁知道下一次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展开?你只有一条命啊!”
麋因的情绪比较失落,她心里是比较认同他的话,但是依然在嘴硬,“如果因为只有一条命,干什么都唯唯诺诺不敢尽兴,任由世界搓扁揉圆,上层挤压下层攻讦,我们在当中只有忍让,那……这条命不要算了。”
“你……”靳京被她怼得哑口无言,无语地看着她拖拉着一条灰暗影子走开。机器人阿布默默走过来,拿起医疗箱收纳进自己的胸腔储藏间里,顺便问问他:
“检测到您的心情不太美妙,需要我开启一下心理疏导模块吗?”
靳京眉尖一挑,神情复杂地看着它,“我不需要,如果有针对犟种的治疗模块,麻烦给麋因试试。”
阿布两手一摊,爱莫能助地表示,“这个真没有,建议试试基因编辑功能。”
靳京脸色更加复杂,望向麋因消失的方向,“肯定没有用,众所周知,夏娃的传承靠的不是基因的延续,而是精神。这么多年过去了,机械天赋被抹去了,强硬铁血的手段被抹去了,好胜争斗的性格被抹去了,但是夏娃家族的终极形态永远都在,就是永远不会放弃,永远不可能被驯服。就像这个宇宙,她就在那里,千亿兆年,恒久不变,可能下一瞬毁灭,但是谁也不能拥有,谁也没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