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暑气将散,已近立秋。
宣璨唯一的皇子于数日前顺利即位,皇子百日得名,宣璨生前却没有给这个孩子取名,于是穆安亲自给他选了一个“荣”字做单名。
韩家沉冤得雪,穆安以舅父之名辅佐幼主宣荣,贵为百官之首,名正言顺。
龙椅上,尚未满岁的孩童牙齿未齐,却已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
穆安在御前另设一桌一椅,与群臣共议朝政,奏章进退之间,风仪自成。
宣璨在位时日虽短,可他在位期间,召国大军攻破辽安,平定文川王之乱,使国势中兴,威震四方。
朝臣议定,追其谥号为“成”,与皇后韩秋明合葬于帝陵,后宫诸妃皆送入太昭国寺颐养天年,善终无虞。
宜庆长公主宣珑改封为南华大长公主,赐封地于南华,其女韩麟封郡主。
周文合将军因连立奇功,封为昌义侯,世袭罔替。
辽安亡国,除其主戚延坠崖身殒,尸骨无存外,余下皇族皆被安置宫外,空授爵位,安度余生。
晟国公主穆锦祈福期满,重归文宁郡主之位,食邑复旧,得礼优待。
穆安身着满绣官袍,正步走在长街之上,她如今为辅政大臣,权倾朝野,朝中百官皆称一声韩相,其实已与天子无异。
她目不斜视,神情肃穆,径直上了马车,一路回了府邸。
如今天色渐晚,穆安一下马车,正见到屋门处正直直立着一人,那人一袭青衣,背光而立,仿若是夜游而来的孤魂野鬼。
穆安猛地顿住脚步,呼吸微滞,半晌未动。
景玉抬头,眼中泛着淡光,朝她张开双臂,声音温和如旧,“我回来了。”
穆安怔怔望着他,像是怕自己看错,须臾后快步上前,却又在几步之外停下,眼中情绪翻涌。
“你……”她声音低哑,“你还活着。”
下一瞬,景玉一把将她搂进怀中,力道紧得像要把这许久未见的时光全都拥进胸膛。
穆安也抬手回抱住他,指尖抓紧了他背后的衣襟。
景玉轻轻抚着穆安的后背,语气带着几分委屈又故作轻松,“唉呀,周将军还是不同意我们的事。你说,我们亲都成了,他还不嫌麻烦把我打晕了送到千里之外,让我自生自灭。”
“我赶了好久、好长、好远的路才回来。”
穆安眼眶一热,泪意悄然浮起。
景玉见状,抬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又把人圈进怀里,“一定是我们没请他喝喜酒,等改日,我们再办一场,要比宣珑那场还要盛大风光。”
穆安鼻尖发酸,忽地抬手,轻轻一拳锤在他胸口。
十五是个好日子。整座京城都知道,这一日,驸马爷韩稷要纳妾,排场盛大,锣鼓喧天。
街巷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人人议论纷纷:“自打韩家平反,又扶小皇帝登基,这个韩稷可真是风头无两啊,纳妾也搞这么大排场。”
“那是,他要纳妾,大长公主都不敢说什么,还送了贺礼过来呢。”
穆安身着正红吉服,佩玉束发,立于远处,静静望着那通红的花轿缓缓驶入韩府。
她眉眼含笑,唇角轻扬,倒真有几分新郎官迎娶美娇娘的从容模样。
景玉则一袭女式喜服,红盖头遮住整张脸,在侍女搀扶下款步入殿。
宣珑未现身,整个婚礼也未设正妻敬茶的环节,二人拜了天地,礼成即成婚。
夜色沉沉,红烛高燃,映得屋内一片暖意融融。
景玉端坐在床榻一侧,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膝上。
穆安缓步走入,脚步声轻。
她在景玉面前站定,略作停顿,才缓缓抬手揭去红盖头。
一张素净的脸映入眼帘,紧接着景玉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穆安清了清嗓子,问道:“怎的?”
她眉目之间仍带着些许紧张与羞涩,景玉垂眸不语,耳尖已染上浅浅绯色。
景玉将穆安扶到床榻上,又将红盖头盖在穆安头上,“你别动,我要掀盖头。”
穆安原地坐好,景玉拿起喜秤,轻轻将盖头挑开,见穆安眉眼弯弯朝他一笑,这才满意了。
穆安倾身过去,额头轻轻抵着他的。
“秦公子,可还满意这场婚礼?”
景玉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她的,柔声道:“满意。”
两人饮了合卺酒,景玉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别在穆安发上。
穆安微微一怔,抬手取下细看。
沉沉的,不是金银玉石,而是黑铁所铸,通体光滑,簪尾铸成了梅花形状。
穆安捏着它,微微一愣,轻声道:“这是……铁的?”
景玉望着她,眼中似有星光流转,“我一直记得,欠你一支发钗。”
“可我不知道该给你送一支怎样的。”
“穆安,我将那日锁住你的镣铐,锤成了这支簪子。”
穆安的心跳漏了一拍,曾经锁住她的枷锁,如今成了女子闺阁饰物。
她笑着仰起头来,“那夫君还不替我簪上?”
景玉轻哼一声,索性扶着穆安走到铜镜前,自己站在她身后,执起玉梳,一丝不苟地为她梳起发来。
玉梳从头梳到尾,一梳青丝顺,二梳白发生。
后来,不知是哪一日开始,黑发之间隐隐掺进了几缕银丝。
景玉见了轻轻替她扯下。
穆安有些懊恼,“一定是思虑过多,老也老得快了。”
景玉听了将她的脸捧起,仔仔细细看了一番,道:“不老不老,韩大人春秋正盛。”
穆安哼笑一声。
她做了十五年辅政大臣,满朝文武皆是她的人。
可再过十日便是宣荣亲政的日子。
小皇帝是她一手教导的,平日见了她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亲不亲政又有什么要紧的。
无非是皇帝要大婚了,成婚之后再不亲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穆安对着铜镜,一笔一划地为自己描妆。
这些年,她顶着韩稷的身份,坐拥权势,逐鹿庙堂,尝遍了掌控命运的滋味。尤其是前两年召国率兵攻下北楚五座城池,她也趁势削去周文合的兵权,终于将那条命运的缰绳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这时,穆翀快步跑了进来,“大人,阿娘说今夜在郡主府设宴,让大人同去。”
韩麟紧跟在穆翀身后,神情带着几分急切与喜悦。
穆安笑着打趣道:“翀儿长大了,要当新娘子了,可紧张?”
穆翀摇了摇头,眼中却泛着一股与年纪不符的笃定与野心,“我想像姨母一样,位高权重。可我偏偏是个女儿身,既如此,便要嫁给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然后牢牢抓住他。”
穆安伸手捏了捏她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有姨母在,只要你想,便是龙椅你也坐的。”
她转而问韩麟,“那麟儿呢?”
韩麟一直养在宣珑身边,性子也恬静,听了穆安的问话也只摇头不语。
倒是穆翀替她答了,“我当了皇后,便要封阿麟为女丞相。”
穆安大笑起来,眼中尽是赞许。
两人神色一肃,郑重其事地理了理衣襟,随后在穆安面前跪地一拜。
粉裙少女再抬起头时,眉眼间尽是欢快,她轻盈地起身跑走,裙摆翻飞如春日初绽的桃花。
十五日之后,召国新帝迎娶文宁郡主穆锦与兵部尚书窦怀之女穆翀入主后宫。
穆翀身着天下最为华贵的嫁衣,端庄耀目,自此,名正言顺地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那日穆翀出嫁,穆安满心欢喜、满怀期许,笑得风轻云淡。
可等到了第二日,便忍不住扑入穆锦怀中,哭得止不住。
穆锦轻轻拍着她的背,哭笑不得:“都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这般爱哭?”
穆安仍旧哽咽,“翀儿也是我女儿,她嫁人了,我舍不得。”
一旁的窦怀听得直摇头,笑着打趣:“既这么舍不得,不如自己生一个罢了。”
穆安闻言一怔。多年来,她亲眼看着韩麟、穆翀一一长成,心中从未动过亲生一子的念头。可她不曾想,不代表景玉也不想。
这一念起,便挥之不去。
她寻思良久,终于在后院的梨花树下找到了景玉。
那人立在梨花树下,肩上衣袂尽是落花,白衣胜雪,仿佛岁月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穆安看着他,心头微颤,忍不住感叹,怎么这些年过去了,他竟一点未老?
她刚想开口,景玉却已缓缓一笑,快步迎上前来。
他的话语不带一丝犹豫,“我是来向你告辞的。”
“什么?”穆安的心脏刺痛了一瞬。
景玉依旧含着笑,“我在韩氏府邸待了许多年,日日看日升月落,听风穿檐角。这些年心中始终想着,你坐庙堂,我处山林,便也算是一种圆满。”
“我想趁现在尚有余力,去云游四方,看看是否还能寻回旧时残瓦断壁。”
穆安怔怔地望着他,眼眶发热,她沉溺在景玉的目光中,片刻后便确信这个人不曾改变,依旧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的心脏如针扎般刺痛,最终笑而点头。
“那你纵行万里,也要时刻惦念着我,哪一日归来,要带画与我共赏,再细细说与你的见闻。”
景玉离开后,那年冬天穆安大病了一场。
宣荣年岁渐长,心思也渐渐生了变化。
穆安知道自己病的蹊跷,痊愈之后,便拟了两道诏书直奔金銮殿。
一道为退位诏,愿将皇位禅让予辅政大臣韩稷。另一道则是罪己诏,坦言自己并非成帝血脉,乃是先皇后自民间抱养的弃婴。
穆安将诏书重重甩在宣荣面前,只淡淡一句:“选一个,盖上玉玺。”
已成年的天子却跪在殿上吓得涕泗横流,连连磕头请罪,直至地砖渗血。
此后不久,宣荣病重不起,朝政悉数交予辅政大臣与皇后穆翀。
宣荣薨逝,皇位顺理成章落到他与穆翀年仅三岁的儿子身上。
穆翀在朝堂设珠帘,垂帘听政。穆安隔着帘影,常隐约觉得那端坐帘后的身影,竟与当年的韩秋明几分相似。
不久,珠帘撤去,穆翀以太后之名亲自参政议事,年纪轻轻,已手握朝纲。
那一年,朝中还出了件轰动之事。南华大长公主之女韩麟,女扮男装参与春闱,以笔试甲等之绩入殿试,身份随之败露。
韩麟出身显贵,此事最终大事化小。穆翀力排众议,钦点韩麟为当年状元,借此设立女科,允女子入仕。
彼时穆安正倚在景玉膝上,听他讲游历各地的趣闻,手中翻着政务奏章,看到韩麟的事,只抿唇一笑,在心中感叹到孩子们大了,也有自己的章法。
景玉却忍不住敲了敲她额头:“我在与你讲,那老伯伯全家被老虎吃了,你竟还笑得出来。
穆安扑过去与他嬉闹成团,屋中笑声温软如春风。
又过数年,在穆安暗中推波助澜下,朝臣联名上奏,废除幼帝,由太后自立为君。
退位诏书是穆安与韩麟亲笔拟就。那日她一身紫红满绣官服,执小皇子之手,郑重地在诏书上盖下了玉玺。
自古无有女子称帝之例,穆翀继位之时,改国号为“晟”,自此天下迎来了第一位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