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心里哪有那么多心事。只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够了。
秀秀把玩着两个发辫,难为情地说道:“那你给我买了什么?”
温国华憋了半天,说道:“《毛**语录》。”
“《毛**语录》?”
“嗯。”
“真是个书呆子。”
温国华更窘迫了。
“那你下次要记得带给我啊。”秀秀说道。
“好。”
那两根红头绳和那本手札放在一起,藏在床垫最最下面,成了温国华心底的秘密。
今年的倒春寒来得突然,昨儿个都换上了夹袄,今天又捂得严严实实了。
公社挤满了人,老翁又坐在坐上头的条登上,抿茶捻须了,一点也没有昨日的狼狈相。
他见黄队长一行人来了,微微起身,又坐下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在冷风中残喘的茶树。
黄队长让大家静下来,先听老翁说说。
老翁将缺了口的碗,缓缓端起又放下,“温国华,你说说看。”
温国华不是第一次被点名了,但这一次老翁的口气明显不一样。
温国华连着几个通宵把父亲的手札都抄了一遍,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此时突然问他,他也没多大把握,只好照本宣科:
“茶树受到冻害后,最好在气温慢慢暖和后立马修剪,让它重发新梢。修剪的方法要根据每棵茶树受损的程度来定,像有些只有几厘米枝叶受害的,我们就轻剪;有些骨干枝受损害的,要重剪;有些地上部枝叶不行了的,要台刈,把树头全部割去。然后及时灌水施肥,主要是磷钾肥,就是我们用的草木灰——”
老翁面无表情,继续问:“那现下咋办?倒春寒可不一两天就结束的。”
温国华大着胆子说:“我们可以人工提高温度。给茶树铺上杂草、秸秆,日夜熏烟,当然有塑料棚最好。”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老翁发话,想知道温国华说的到底咋样。
老翁将茶一口饮尽,重重地放下,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之势。
秀秀站在温国华边,急得汗都要冒出来了:
“老翁,你摆什么谱,快点说!”
老翁仰头哈哈大笑,一抹胡须上的水渍,“就这么办吧!”
五个字,掷地有声,振奋人心。
黄队长立马着手队里的其他干部,围着老翁和温国华,商量具体事项。
队里没有塑料棚,黄队长决定他亲自去隔壁队借。舍了这张老脸,也要借到!
沈建国和满生自告奋勇,要陪黄队长一起。
会开了一上午,秀秀水都要倒累了。好不容易开完了,黄队长又指使她回去报告他的行踪。
老翁见大家都散了,把温国华招呼了过去。
“秀秀是黄耀祖家的独苗苗,你知道吧?”
“知道。”
“她生在这以后也要老在这,知道吧?”
温国华迟疑了,但他还是回了句:“知道。”
“知道就好。”
说完,老翁哼着小曲走了。
哼的是《长坂坡》:人马扎在汉津口,不杀曹操誓不休。”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太阳越来越强了,茶树也活了大半,就等着长新叶了。
等着等着,等来了秀秀红了的眼。
有天傍晚,温国华和沈建国做完事回家,在路上见秀秀红着眼。
两人都问她怎么了。秀秀哭得更大声了,跑着走了。
不一会儿,又看到满生耷拉着脸从槐树后面出来。
温国华和沈建国一个健步上去,纷纷揪住了满生的衣领,把他往树上摁。
“你欺负秀秀了?”沈建国问。
满生不看二人,“我没有。”
“还说没有,我们都见她哭了。”沈建国揪得更用力了,满生都要被提起来了。
“我跟秀秀说我愿意上门,她就哭了,还再也不准我去她家。我真没欺负她。”
他“啊”的一声,扯开两人的手,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走了。
两人都听懂了。秀秀大了,被惦记了。
回去路上,踏着夕阳。
建国:“你喜欢秀秀吗?”
国华:“你呢?”
建国:“秀秀可爱活泼,是个小太阳,我当然喜欢她。”
国华没回话,他有资格说喜欢二字吗?
建国突然在门口停住了。
“国华,我们是好兄弟,秀秀想同谁好就同谁好。但是国华,你不能伤秀秀的心。”
春去夏来,日头又毒起来了。
茶树渐渐长高了。
年轻后生和知青们心也野了,常邀着去河里洗澡。
他们经常打闹。但闹着闹着,知青和村里的后生一日午后发生了冲突。
起因是什么大家都忘了,不过根源无外乎嫉妒知青们受到重用,还拿走了村里姑娘们的心。
国华和建国鼻青脸肿的回家,他们俩被打得最惨,特别是国华,文文弱弱的,居然深受黄队长喜爱,就连秀秀——
秀秀给两人擦药,大骂村里那群王八羔子。
秀秀把腰一叉:“爸,你得给他俩做主。”
黄队长无奈道:“年轻人的事,我去掺和什么。”
一边是城里来帮忙的知青,一边是看着长大的后生,手心手背都是肉,帮哪边都不是,索性不管。
但第二天,黄队长还是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顿。说他们有力气没地方使,浪费青春,耽误国家进入共产社会。
于是他让所有人去抢收,不收完不准回家歇息。
烟硝就在没日没夜的劳作中,消散了。
日子在山里过得很慢,慢到他们不知山中岁月。昨天,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有什么区别呢?
睁眼就是群山,抬眼就是熟悉的人。山坳里连一棵草都知道秀秀同温国华好上了。
转眼,又过去3年了。
今年茶叶大丰收,大家都在传阅这个喜讯。
一封加急电报砸懵了温国华:父亲病危,速回。
温国华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拿起几件衣服就跑。走的时候,他好像预感了什么,把自己抄录的手扎放在了沈建国床头。
还没赶到家门口,就看到门上挂着白布。
温国华腿一下子软了,爸——
棺材早已合上,他再也看不到了他的父亲了。
20岁,弱冠之年,他失去了他的参天大树。
从此,没有人替他遮风挡雨了。
时代的洪流一波一波推着人往前走。
林叔的运作下,他顶了父亲的班,从最基础的修剪工人做起。他还想回到那个山坳去,但是,他说不出口。
回到家他才知道,大姐夫被钢筋轮子压断了一条腿,家里几口人都靠着大姐给人洗衣做饭来生活;二姐刚被退了亲,待在家里不爱出门,人也瘦了一大圈;母亲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
他要顶起这个家了。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他抱着父亲的遗像,泣不成声。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他要坚强,要强大,要永不哭泣,不然,屋外的人怎么撑得下去!
可是,他守着三个人,就要辜负那个在月光下等他的人。
他也才20岁啊,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为什么被迫做了选择呢?
也许,一开始,他的人生就被选择了。
他给秀秀和沈建国写信,说家里和他的一切。
他每天去寄信、等信,风雨无阻。
他告诉他俩,争优上进,争取当“工农兵大学生”。
他让他俩继续学习,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什么呢?温国华也不知道。他不求秀秀等她,也不想秀秀等她,又隐隐奢望秀秀会等她。
他经常往沈建国家跑,想从沈建国母亲那听到点什么。
他甚至想“流窜”到那个山坳去看看再回来,但又怕连累了母亲和姐姐。
后来沈建国母亲去世,他与沈建国也没了联系。
信最开始有来有往,渐渐的,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才收到。后来就是大半年。
最后一封信停留在了1976年夏天,高考的前一年。
秀秀只写了四个字:安好,勿念。
而温国华最后一封信是:
秀秀:
见字如面,我是国华。还记得我吧?
给你写这封信时,才发现月亮又圆了。月亮真美,但还是你那的月亮更好看。想来我已经很久没同你一起看月亮了。你今晚有抬头看月吗?
今天我听别人说,高考可能快恢复了,也许就在今明两年。还记得我说过的靠知识生活吗?你也可以,秀秀。多希望到时候我和你遥望的是同一处的月亮。
温国华永远没弄清,到底是他的信先送过去,还是秀秀的信先送到。
不过,在当时,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让沈建国把《语录》带给了秀秀。
他的那根头绳成了他永远的一个人的秘密。
后来的事情就像人生简介里那样顺畅。他参加高考,读到了博士;结了婚,生了子。一生顺利得过分。大概前20年,把他这一生的磨难都经历完了。
回顾他这一生,他自问上无愧于国家,下无愧于家人。
作为农业工作者,他参与见证了国家农业的兴旺;作为儿子,他给父亲平反,将父亲的心得编辑成书,让他名字进入史册;作为弟弟,他安顿好两个姐姐的家庭和后半生;作为丈夫,他尊重妻子,举案齐眉;作为父亲,他教子有方,尊重孩子的人生。
可为什么越走到人生尽头,越觉得空落落的呢?
也许,就是因为后半生太过顺利,年少的遗憾才成了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