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定山乘的轮船到得晚,他过了海关就匆匆往家赶,到时已是月上稍头,朱门映柳。
江母见了人眼里刚下去的泪又上来,“小山,一路颠簸,饿不饿,厨房备着温热的饭菜,我的小山都瘦了,”边说边拉着人往里面进去,说着家长里短,江定山说着话哄她,江父在边上搂着,轻拍她背,对儿子一如既往,话不多,说了句回来就好,吩咐下人上菜。
或许是好久不见,江玉再见到兄长时竟然快要认不出,相比于三年前,他变得更加高大,眉眼间也更加像母亲。
晚间收到他带礼物,一套十字架红石榴首饰,江玉拿起耳坠,看着暗红色宝石在暖光下熠熠生辉,“哥哥,这样的西洋样式有些奇怪,但也漂亮,上次见周小姐也有一副这样的耳坠子。”
“这个样式和他们教派有关系,但我瞧着外边流行,你也喜欢独特的东西,就想着你合该也有一套。”比起带给父母中规中矩的礼物,给妹妹总要多花一份“新”的心思。
江定山的手落在她的头上,江玉这才觉得有些踏实的感觉,“多谢哥哥,你果然还是我的好哥哥!”
“我出一趟远门,还能被人掉包了不是?”
“哥哥这一去,这堂前飞燕,自去自来也有三年,窝都给表哥捣坏一次换过了,小妹自然是担心的,不过,看在红石榴的份上,姑且先认了。”
江定山哈哈一笑,拍了拍她肩,拱手作揖,连声称是,信中的小妹在面前伶牙俐齿,心中感慨。
没几日江定山便匆匆去书局报到任职了,江玉本想着同哥哥出去玩几日,结果一连几日没怎么再见到人影。
适逢休假,她耐不住性子,领着春杏就从侧门偷溜出去了。春杏劝的两句话只当化作过耳风了,没戴帷帽,换了身丫鬟衣服就去了。
在路上春杏百般小心护着自家小姐,却不料正撞上学生游行,还有几个记者扛着机器,怕撞上的人退避三舍,边上就更加拥挤。
江玉本想着躲过人群,上茶楼上看看,结果却是被人潮推着向前,与春杏有些距离,听着春杏唤自己玉姑娘,回了句,“我没事,小春。”
索性来都来了,稳定身形,周围涌动小了些,看样子学生是准备在此宣讲。江玉听到身边议论纷纷,有说这些女学生违背祖宗礼法,有说她们是新天地的自由。
江玉看到她们剪了短发,换了新式学生裙,如此朝气蓬勃。拉着的白色横幅上是我把头发剪掉,我要做一个新人。
她们好像并不畏惧周围的眼光,她们享受突破,今同疾风破万难,和声共唤新天地。
等春杏挤到她身边时,叫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江玉回了句没事。
“这些女学生还真是胆大妄为,姑娘可不能学了去,不然夫人可是要大发雷霆的。”春杏觉得这话在这说不大好,悄悄凑自家小姐耳边说,江玉也点点头,面上表示晓得了。
那些学生的话越来越鼓舞人心,越来越有力量,竟然有女子站出来,当场让女学生给她剪了头发,底下人拍手称赞。
接二连三,底下的人如春笋一般破土,江玉也难免被触动。
好景不长,情绪的高潮被闻声而动的警察打断,人群作四散的鸟兽,奔逃而去,抓住了几个断后的女学生。
江玉在混乱中被撞到,手臂被不知名的东西划开一道深口子,今日运气十分的差劲,进了医院又碰上实习医生。
伤口几次被没轻重地二次“伤害”,真疼啊,江玉心里默念,嘴唇发白,冷汗渗出。
在医生的声声抱歉里,江玉疼得说不出话了,只能用另一只手抓紧春杏,摇头示意没事,春杏没说完的话也只好咽下去。
但是看见那医生手抖的时候,春杏眉头都快打结了,“不能轻点吗,你们医院除了你没别的医生了吗?”
“今天医院患者有点多,还希望两位姑娘见谅,”门口走来另外两位女医生,一位慈眉善目,另一位一位很年轻,眉眼细长上挑,能看出卷发样式,她看了眼那医生,“我来吧,主任找你,你先过去吧。”
温濯利索地接过工具,征求了江玉同意,继续处理,春杏还是不放心,“你可以吗?如果没有把握的话还是请更有经验医生来,我们不缺钱。”
“但是我们缺人。”说完继续手上的事。
“我记得圣恩医院不曾落魄如此啊,看来今年的确萧条得紧。”江玉在边上接了话,温濯没接,倒是另外的医生说抱歉,“今天确实是突发事件,大部分医生都被调去城南那边。”
江玉觉得这个医生手很稳,处理的时候伤口虽然也有不可避免的疼痛,但是比起之前好得多。
温濯嘱咐了换药时间,注意事项,又提了一句,“江姑娘,我看你伤口不容易止血,有空来看看。”
“谢谢医生,闲暇时我会考虑。”江玉嘴上应着。
温濯点了点头,叫了护士过来收拾。
否极泰来,江玉在外面的坏运气,到家里倒是消失的一干二净,顺利地瞒过父母。
饭桌上,因为下午见不到人,被母亲问了两句下午去向,含糊其辞地掩饰过去,说是在书房,没听着,“若是要出门也须多带些人,人少了没人护着,磕着碰着了可怎好?”
“我记得的,劳母亲挂心,不过玉儿也并非瓷娃娃。”
“就算你是铜墙铁壁,也有被碰上割坏的时候,贪玩哪有你这般巧言善变的,小心使得万年船。”江母是余氏须晚,虽说是高门大户,却在小时候因下人看管不顾,多次历经磨难,怕女儿也同自己一般受苦,不得不拿出十二分小心,但也并未怪她,只是温柔地笑着,江父在边上帮腔。
知母莫若女,江玉自然也明白,夹了块白切鸡到母亲碗里,“好母亲,我定不让你担心,只是再做这院中金枝,也受不到外边的玉露。”半点心虚也无,尽管手臂上的伤隐隐作痛。
余须晚只得轻叹一声你呀,“你哥明天带人到家里来玩,你可要凑凑热闹?也解解你的闷。”
“好,哥哥的朋友是西洋来的吗?”
“嗯,是他的同窗,温家的姑娘,我与你父亲午后拜访周家,我想着你哥哥一个男孩子同人姑娘独处,是不大好的。”余须晚想着有江玉作陪,不会损人清誉,“不过须得在上午将课业完成,别让人外语老师白跑一趟。”
江玉称是,问了两句哥哥近况,又听父母讲了两句今天学生罢课游行的事,自然不敢作声。
吃完饭就先回房了,余须晚和江父商量着意思是多派两人看着她的安全,江父给她盛了碗汤,却言,“是得看管严些,外面世事险恶,她又是个天真烂漫的,她应付不来。”
“你明天安排吧,此事宜早不宜晚,一男一女,男的掩面,女的要清秀些的,辛苦夫君了。 ”
“若真当我辛苦,娘子就多陪陪为夫。”
虽然江父年近五十却自有一副清傲模样,身形也不似那些大腹便便的,带笑说这番话时,余须晚仿佛又见当年,“惯会哄我。”
玉堂春里灯火如同绵延不绝的春葱,江玉倚坐在池边凉亭,灯光覆盖在她一半的脸上,柔眉淡目,微凉的流水穿过手指,边上的锦鲤追寻着刚才从天而降的鱼食,偶尔她的手碰到滑溜溜的鱼头。
“晚间天凉,那我给小姐寻披风去。”春杏说完,见江玉点头,“嗯,拿那件梨花的。”就匆匆往里去。
春昭见池面的鱼食一干二净,就又递了点鱼食过来,江玉却是摇了摇头,“我看它们吃得肚子滚圆,和毛球一般,先收着吧。”
“是,小姐。”
江玉的指甲在水上画圈,波纹一圈圈散开,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哥哥忙着复兴书局的事,几日都没回来,父亲忙于商会的事,我以后该做什么呢?”
春昭蹲下来给她捶捶腿,“小姐年纪还小,将来嫁得好郎君,又有母家撑腰,想做什么定然也是出众的,先生算过了,我们家小姐命好着呢。”
“金蛟盘卧高香处,跪愿祈作贤人妇。千百年间的婚姻大事,哪是一个算命先生说的准的。”
春杏将外披给江玉批上,怕她着凉,给她掖了掖,江玉拿起来手,春杏就递了帕子过去。
春昭想再说,却恰听她一摆手,说,“算了,想做什么母亲不都随我去,我在问些什么呢,过两天去学些新东西。”不过这一拍倒是扯到伤口了,疼得嘶了一声。
“小姐,当心些。”连忙过来扶了江玉受伤的手臂,委屈巴巴地小声说,“若是小姐再伤了,我就禀明夫人去。”
“我看你是真的胆子大了,”江玉作势要点她脑袋,哼的一声,“你告去,下次出去玩,我就带春昭去,不领着你玩了。”
春昭性子软,虽然细心,却在外头说不上话,春杏哪敢让她和主子一同去,这不明摆着找欺负受吗,连忙讨饶。
江玉伸手向春昭,她顺势虚虚搭着,起了身,对小姐羞涩地笑,道了谢。
风渐凉,池里的鱼能见的也就寥寥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