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逆回时（五）
离珠再一次被这厮扔在了地上。
她长发披散落地，湿淋淋挂着未干的水珠，冒金星的双眼尚未看清楚屋子里的人，就听一女子声音似是训斥，“风弟，青落族长在此，你休得无礼。”
“阿姊，你先听我说……今天我抓了个……”
“我们在谈正事，”女子显然是生气了，怒意不掩，只一句话，周遭的气氛就变得凌冽，“有什么不能等晚上再说？出去！”
则风哦了一声，抓起离珠的头发就往外拖，离珠气的一把抓住那胳膊就咬上去，就算她没了心丹，成了凡人，也是有底线的，岂能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这厮之前已经摔了她两次，还要把她煮了吃！
就算是半妖同族，也不带这么玩的。
则风吃痛，用力一甩，离珠又被摔了出去，滚了好几个滚。
“找死！”则风几步迈过去，从旁边拔了把刀就要砍离珠，离珠眼见刀要上身，急忙翻滚寻找能遮挡的桌子，迅速钻到底下去，则风哪容她跑，照着伸出桌底的脚就要落刀，刹那，被一把刀鞘挡下了。
“我的刀，”刀的主人声音低沉，细听也是个女子，刀鞘对着刀尖一顺，还刀入鞘，干脆利落，“不杀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离珠趁机把脚缩进了桌子底。
手无缚鸡之力……
虽然不怎么中听，离珠也只能认下这个评价了。
见那少族长要抽刀，对方女子不让，比两人一人握着刀柄，一人握着刀鞘，原地不动，只比力气，憋着劲儿一言不发，离珠胆战心惊，四周张望，心想万一女子按不住刀，她还要怎么躲，谁知片刻功夫，女子竟然生生掰过了那身形比她高出俩脑袋的少族长。
女子把刀背在身后，“我的刀。”
“将军好身手！”屋子里有男子发了声。那声音极其温和，就像春风拂面，冰川听了也能化成水。
离珠顺着声音望去，那男子坐在为首右侧的长椅上，气定神闲的夸赞，他的容貌极其出挑，穿的也很贵气，仿佛一个精致的瓷器，让简陋的草屋蓬荜生辉了不少。
贵公子旁边还坐着个男子，被桌子边挡住，她看不见脸。
“你……”则风在外族面前丢了人，“我刚才手滑了，有本事，咱们再比一次。”
“比就比，”女子也不怕他。
“够了！”正中女子一拍桌子，“你们当我是死人吗？平时瞎胡闹就罢了，也不看看场合。”
女子立刻半跪，“属下知错。”
则风看了眼坐在一旁的贵客，恨恨的望向离珠，嘟囔了一句，“失礼了。”
“无碍。”青落笑了，“似乎少族长来找族长，是有要紧事相商，族长请先处理，无需在意我们。”
“她是谁？”女子顺着弟弟的视线，看向了桌子底下，披头散发的女子被五花大绑，缩成了一团。
“她很奇怪，”则风就是为了说这事儿才来的，“我开始以为她是哪家的哨子，闯进我们地界来找麻烦的，想九尾狐族族长头一次来我们这儿做客，正可抓了她回来煮一锅鲜汤。可煮了半天，她还活蹦乱跳。我亲眼所见的，阿姊，要不你用赤火再煮煮试试？”
女子沉思，弟弟不会骗她。不怕热锅沸水，她从没听说过七大部哪家出了这么个人物，“出来。”
离珠装死。
半跪的女子起身，走向桌子。离珠以为又要把她像破烂一样拖拽，本能的往里缩，谁知女子一手抓住桌子一角，一抬手腕，桌子就被举过了头顶。
离珠没了藏身之处，只能乖乖的蹭着墙挪了出来。
“松开她。”
举着桌子的女子，放下了桌子，蹲身拔刀，划开了束缚离珠手脚的绳子。
离珠总算能自由活动了，想眼前的下命令的女子，一定就是这里管事的。
女子似乎是想审问她，想这半妖队伍里，还是有讲道理的。终于不再是只顾着暴力行径，能坐下来好好沟通了。
她理了理遮掩她视线的头发，露出眼睛，看清了女子的全貌，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灰色的眸子，和如火一般赤红的长发。
“赤火族人……”离珠心下无数反转，这女子是真正的赤火族，外貌和段笙他们如出一辙。
她望向左边，是那给她松绑的女子，简单的绑着马尾，眸色和发色正常，和那要煮了她吃的男子，并排站立。
离珠知还有人在，缓缓转了身，突然如雷劈一般，身躯僵直，目光定在了原地。
“你……”则风等的不耐烦，这女子不惧怕他就罢了，竟然也不惧怕他姐？不想着怎么求饶，还有心思到处看。
青落见离珠看了他们很久，起身有礼道，“看姑娘表情，像是见到了故人。我这人，记性不太好。这位姑娘，可是在哪里见过我？”
离珠摇摇头，自己没见过他。
她压抑着内心的巨大震撼，那是欢欣雀跃的震撼，同时生出的是的不解和疑惑，聚魂瓶还在她怀里，静静的躺着。
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方才他们好像说过，九尾狐族……
九尾狐妖……
师兄，是你吗？
可那张和师兄一模一样的脸，木然的看着她，仿佛从没有见过她。
师兄，一定在怪她。
离珠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的百感交集，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眼泪却是忍不住，沿着两边不受控制的流。
青落十分不解。
九尾狐族天性对感情敏锐，这姑娘明明就是悲喜交加，故人重逢。他细细思索，恍然大悟，转向了身边坐着的男子，“姑娘你该不会是……见过我这位好友吧？”
离珠点了下头，很轻，算做了答复。
她期待的回应并没有发生，那张和师兄一模一样的脸，没有师兄的温和，自始至终，表情是清冷的。
仿佛被无形之壁隔绝了一切，周遭与他全无关系。
这样疏离和孤高的气息，记忆中，离珠只在一人身上感觉到——冯如风。
青落一抚掌，“是吗？那真是有缘分啊！我这好友，总不爱出门，也不爱说话，快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了，没想到还有认识的姑娘。”
接着埋怨起好友，“阿静，你怎么从没告诉过我，你还有认识的人族姑娘？现在世道不太平，七大部仗打的凶，生死未知，像今天，就差一点儿就被煮着吃了。若早早接她来咱们狐竹林住，我们九尾狐族，也能护着她点儿。”
则风作为煮人的罪魁，立刻把头转向一边。
谁知道他们认识。
那人站起了身，那双眼睛，终于看向了离珠。
“姑娘，你是哪个部族的？怎么就被当做哨子抓了呢？”青落与前方一抱拳，“则宣族长，则风少族长，我看这一定是个误会。无论她是为哪个族效命，都是为生计所迫，不容易……你们就当给我个面子，放过她这一回。喂……喂……姑娘你这是……”
草屋里，所有人都睁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
“……干……什……么……”
最后的尾音，越来越小，青落咽了口唾沫。
早知道两人是这种关系，自己刚才就应该拉着赤火族这些人，早早出去，腾出二人世界的地方，免得像这般尴尬。
离珠就这么当着他们一杆子大活人的面，毫无预兆的奔向了他那常年冰的像雪山一样的好友，双臂紧紧的环抱住他的腰。
男子没有推开离珠，任由离珠紧紧的抱着他。
则风震惊的差点喊出声来，显然也是没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赤火女子握紧了袖中的拳头，盯着离珠，若有所思。只有带刀的女子若无其事，捡起了方才被她砍断落在地上的绳子。
片刻，一只猫金黄的小猫，从清冷男子的袖子里钻出来，敏捷的跳到了地上，喵呜两声，猫眼险些瞪出来，立刻向离珠不友好的伸出了猫爪。
“清意！”男人终于开口，说了来到赤火部族的第一句话，喊住了自己的猫。
“清……清意？”离珠听见熟悉的名字，好像被白雷劈了，猛地松了手，颤抖着退了两步。
那只猫也叫清意，毛色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的猫瘦乎乎的，比那肥猫小了好几圈。
小猫跳上了男子的肩头，“我叫清意，就是本猫，怎么了，你有意见？”
“猫……猫会说话……”则风今天被震惊了了无数次，先是女子煮不熟，再是女子当众抱上九尾狐族的贵客，现在，贵客的猫开口说人话……猫妖族的猫只有修成了人形，才能学人说话，发出人的语音。
“别怕，清意不是猫妖族，”九尾狐族长装作淡定的品了一口茶，解释了一句。
“我家大人，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这个地极蝼蚁能随随便便触碰的？快滚开，再接近大人，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小猫呲出一排猫牙。
离珠立在原地，脑海中一团混乱的线球，终于在见到了清意的这一刻，理出了一点点头绪。
清意口中的大人，和那冯如风口中的大人，一直都是静昙先祖。
那个活在三千年前的风云人物，大则王朝的开国功勋，人间天师府的第一代家主，手作仙宝，传世无数，三千年来无人能超越，人妖契约和仙门七宗大阵的缔造者。
还是占据了师兄的身体，从师兄身体中苏醒，一瞬间就阻止了仙门和妖族的大战，将天地灵路空置，让世间仙气，尽数消失的强大存在。
唯一能阻止无尽树生长，设下封印的人。
可她的聚魂瓶中，应该尽是他的仙魂，师兄的神识也混在其中。
离珠慌忙从怀里拿出聚魂瓶，是暖的，发出虚弱的光，并没有消失。
若眼前的人……就是静昙先祖本尊，他为何会是师兄的样子？
无论是人间的人皇庙，还是七宗大殿中的供奉，静昙先祖的雕像，并不是师兄的样子。倒是师兄身边站着的贵公子，更像雕像刻着的静昙先祖的样子。
可一闪而过的念想，离珠记起了杨小昭曾经说过的，天师府里画像中的静昙先祖，和师兄有七分像。
所以杨小昭在流仙局中被师兄救了，错喊了师兄“静昙先祖”。
颇多的谜团，困在重重雾气中，依旧摸不着方向。
但仔细想想，也能拼凑出一点点答案出来……
离珠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转身望向了赤火眸瞳的女子，“你……难道就是……人皇则宣……”
女子皱起眉，她面容英气，马尾高翘，一身利落的粗布衣，浑身透着强者的压迫感。
她没有否认自己的名字！
离珠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转身望向那个把自己绑来差点煮了吃的男子，“你……该不会就是……始帝……”
“啊？”则风没听过这名字，“什么师弟？谁是你师弟？话说你到底是哪个部族的？”
“你是大则国的开国皇帝，你建立了七宗仙门，让大则国的修士在仙山修行！是你让妖族臣服人族，带着人族走向千万种族的最高处，建城池，修河道，统一文字，设律法衙门和各州城免费学堂！妖族反叛时，你还差点杀了所有的妖族，好在有人妖契约……你还给设了天师府，让天师府处理人间妖事……”
史书上，关于始帝则风的辉煌事迹，浩瀚无数，加起来能填满半个碧落海。
始帝则风，曾也是赤火族的少族长，人皇则宣异父异母的弟弟。上古传说中，人皇则宣的母亲，带着则宣，嫁给了始帝则风的父亲。两人名为姐弟，其实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所以始帝始终是凡人，没有赤火族的心丹传承，也不曾开神识海修过仙术，经历绚丽辉煌却短暂的一生，与凡人一般寿终正寝。
她所在之地，悬挂着赤火族传承的族旗，她身边的人，都是人皇庙受着大则国百姓三千年供奉的先祖！
“你说什么呢，乌鲁乌鲁的，谁听得懂？”则风听不清女子说些什么。
“你是则风，你姐姐是则宣，”离珠想再确认一遍，眼前要吃了他的男子，和史书中记载的始帝，完全对不上号。
则风好笑，这女子突然就认得他们了，赤火族族长则宣，和少族长则风，七大部族里谁不知道？
还说不是哨子？
见到九尾狐族的老相好，有了庇护，就不和他们装失忆了？
离珠念头是真，无尽树昏迷后醒来，她竟然……来到了三千年前的赤火族。
她需要冷静。
她抱着聚魂瓶，想重新钻进了桌子底。
“你……”则风一把拉住她，“你当桌子底是你家啊！”
“古欢，把她带下去，关起来！”则宣命令道。
这女子她暂且不杀，现在她们赤火族占着九尾狐族的土地，两族联合若谈的顺利，他们就能在此开垦耕种，不用再受迁徙之苦，而此女和九尾狐族有旧，她必须给九尾狐族长这个面子。
但则风说她不惧沸水，她必须亲自查验，若是真有这等超脱凡人的力量，那就决不能放任她回去自己的部族，将来给赤火族造成威胁。
“是，”女子用手里的断绳，重新把离珠绑好。
离珠任由她绑带走，无论哪里都好，只要能让她安安静静的呆着，消化一下自己一觉醒来，带着聚魂瓶中师兄的神识，回到了三千年前的可怕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