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逆回时（四）
离珠再一次醒过来时，已然在一个大缸里。
浓烈的柴烟，熏得她眼睛睁不开，朦胧中忙忙碌碌的一群人，有男有女，穿的极其朴素，几乎就是粗布麻衣周身围了一圈，像城边蹲着要饭的乞丐。
手脚手背绑着动弹不得，缸里的水漫过前胸，她咳嗦两声，想叫个人来听她解释两句，头顶上突然盖下了个盖子，把她高过缸顶的脑袋按了下去。
“族长快到了，起火吧，”缸外面有人喊了声。
离珠直觉缸底下滚烫起来。
“喂！”离珠这才意识到，那几个人之前商量着吃了她，是真的要吃了她。
大则国粮仓丰盛，国法明令禁止草菅人命，哪有把人放在缸里煮着吃的！
离珠使劲向上顶，可盖子上面似乎压了很沉的东西，半天也不动。离珠急的大喊，“放我出去！”
“真能折腾，”缸外人用掌勺敲了敲水缸外壁。
“这你就不懂了，折腾能把她身体里的浊气排出来，越是能折腾，汤煮出来越是鲜，所以得活着煮，死了再煮就大打折扣，还有，这火候也要讲究……”离珠听着外面的人，仔细讲解着怎么煮好一锅人肉汤。
人肉汤。
离珠大喊没用，又开始使劲儿左右摇晃，奈何水缸架子十分牢固，外面的掌勺敲了敲，再次把离珠当成学具，现场教学，“瞧着没，火气旺了，这是受不住热，所以架子一定得牢靠，要不然锅翻了，头锅鲜汤也是费了，再加水煮进去就是二锅，味道和头锅差远了。”
“……”
“你们看准了时辰，再添旺火，不要开盖子，一直这样保持火候，煮两个时辰，我去那边看看别的菜。”
离珠长长吐了一口气，发现了两个问题。
这口“锅”十分牢固，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喊破嗓子也出不去。
还有，泡着她的水，一点也不热。
她感觉到缸底的火在烧，可水似乎并没有把热量传递过来，她周身还是清爽的凉意，就和天机泉的泉水一样。
如此热度，别说煮她一个大活人，煮蚊子都够呛煮熟。
这不是她此生遇到过的最危险的一次，但绝对是她最手足无措的一次。
她复盘自己醒来后，遇到的人和听见的话，这个世界，这些人，和她的认知，是格格不入的。
她记忆里也有和父母住在人族村落的时候，人族的习惯多少知道一点。父母为了躲避炎修追杀，住的够偏僻了，纵使靠山吃山的贫困村子，粮食也不缺，从没有这种明目张胆的吃人的。
可他们显然把吃人当成理所当然，还在激烈讨论怎么个吃法，现场教学什么火候。
难道还有大则国官府未涉及之地？
可这烧不热的水，又是怎么回事？
离珠晃了晃脑袋，只见木簪从她的头顶掉落下来，噗通一声，入水不见。
“不好，”离珠低头，探进水中，寻找木簪，可水中清澈，除了她空无一物，哪还有木簪？
驭妖琴就这么消失了，离珠慌了，忙活动被绑住的双手，摸索怀中的聚魂瓶，可她双手绑在身后，十分不方便。
她换成了低头用下巴，把自己蜷成弓形，在感受到聚魂瓶还在的刹那，松了一口气。
既然出不去，就只有等着了。
她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甚至还听得见水缸里的水沸腾冒泡泡的声音。
不是水烧不开，是她在深处在滚烫的热水中，却安然无恙，完全感受不到热。
是仙术吗？
她没有开神识海，纵然有灵路和仙气，她也感受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盖子被打开，掌勺的大师父刚要品尝一下味美的人肉汤，发现汤里的人朝她眨眼睛。
“天……天啊！怎么还活着！”大师父多半是吓掉了魂，直接坐地上了，掌勺丢弃锅中，砸在了离珠的头顶。
整个后厨忙碌的人，都立定站稳，颤抖的看着离珠披散着长发，伸直脖子，缓缓开口，“你们……能听我说两句话吗？”
“少……少族长……去请少族长来！他从哪里抓来的怪物！”
门口两人早就去寻了。
客人刚到前厅，族长正在会客，不得打扰。
他们分头两路，去请少族长或者古欢将军，哪个都行，快来解决这个诡异恐怖的麻烦。
离珠没等到回答，似乎这里也没能主事的。
大师傅哆哆嗦嗦爬起来，“都……都看什么……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少族长……马上就来……来了……”
众人才不管，本该煮熟的菜成精了，会动还会说话，谁还管干活？麻利的一涌而出，聚在门口，一个头压着一个头，偷看屋里动静。
离珠只有和大厨笑了笑，“劳驾，能先帮我解开绳子吗？”
大师傅左看右看，只剩下她，也转身往外冲。
“你们聚在这里干嘛？菜都做好了吗？就知道偷懒，若坏了阿姊的事，我就把你们煮了，”来人大步如流星的跨进院子，就见灶屋门前一堆人，刚跑出来的还是掌勺大师傅。
“少……少族长……”众人泪流满面，赶紧让开门口，掌勺大师傅扑过来，“少族长，你抓回来的那个哨子，她……她……”
“她怎么了？”
“她活着，”大师傅舌头打卷，好容易踩撸直，“锅里煮了两个时辰，她还活着……”
则风嗤笑，怎么可能，该不会是忘了煮，怕到时候上不了菜，才找人糊弄他的吧？
他在众人的视线中进了门，对上锅里离珠无奈的眼神。
“少族长，”离珠认识眼前人，即使他把自己二话不说打晕带来这里煮着吃的，“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
“他们说的是真的？”则风点一下头，这哨子胆色可以，知道了他是谁，还敢这么盯着他看，还准备和他聊天呢。
“算真的吧，”离珠也解释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哼，”则风靠近锅前，一把抓住离珠头发，按回锅中，向着身后门外说，“重新煮！我看着煮，看看她还能不能活。”
离珠吃了好几口咸水，原来这水是加了味的，没等她争辩，锅盖再一次盖上了。
下面的火烧的更猛，离珠只能更加无奈的等待。
灶屋有了少族长震场，众人的胆子又重新长了出来，各就各位，该备菜的备菜，该煮水的煮水。
半个时辰，则风估摸着差不多到了开席的使臣，一手打开盖子，瞬间愣住了。
离珠眨了眨眼睛，非常遗憾的说，“少族长可是能听我说两句话了？”
则风退了两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纵然他久经沙场，也从没见过这么热的水都煮不死的人。
但四周的人都在看着他，他若是怕了，自己丢人不假，也会给赤火族丢人，于是他装作一点也不畏惧，“你想说什么？”
“给我松绑，送我去最近的官府，或者天师府的驻点，”离珠也不拖沓，“我可以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是什么？”则风没带长弓，若是随身带着，现在直接两箭就射过去了。
煮不死你我还射不死你吗？
“和你们一样，”离珠长的不说像鹿致那般容貌绝尘，也应该是正常人类的长相，寻常人堪不破她半妖血脉，只当成普通人族，“也不一样。我是修士，临江宗长老，如果七宗还在的话。”
她离开时，七宗的仙气已经没了，妖族变回原形，仙们修士无法使用仙术，人间的帝王和天师府，也得重新考虑以下七宗仙门需不需要要继续存在的问题。
轮到则风完全听不明白了，但他不明白，不代表整个族中没有明白的人。
“随我去见阿姊，”则风捞起离珠扛上了肩。离珠被他宽硕的臂弯，框的头晕目眩，“你放我下来，松开绳子，我自己会走。”
“闭嘴，急什么，等会儿就给你松开，”则风用了力气，呛得离珠咳嗦，“无论你是什么东西，阿姊的赤火都会烧的你现出原形！”
“赤……赤火……你刚才说……咳咳……”离珠话不成句，她好像听见了一个很稀有却很熟悉的词汇。
赤火？
离珠被扛出了院子，这才看清自己所在之处。像是官府临时给守在村民搭建的难民营地，有几队士兵背着木杆弓箭巡逻，小孩围着泥巴堆子跑跑跳跳。
栅栏扎在土坡上，外面有条河，河流不宽，几步就能跨过去，河岸两边立着几个不太结实的草屋，他们正在朝着最大的一个走去。
赤红色张扬的旗子，悬挂在大草屋的门口，离珠眼睛睁大，这旗子她在段笙那里看到过。当年段笙从无尽树底回仙山后，就把和比这个破旧很多的同款旗子挂在大殿的正中，说那是他们赤火族三千年的传承。
离珠脱口而出，“你们是赤火族！”
则风总算听到一句他能听懂的话，“你该不会是刚知道吧！”
“你们的眼睛，还有头发……”离珠看着他们和普通人一模一样的外貌，突然想到自己有半身妖血，颜色也和常人无异，难道他们也是……半妖？
正想着，则风已经掀开了草帘，扛着离珠进了大草屋，“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