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小雪。
药铺的门被推开,裹挟进几片冰冷的雪花,也带来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三七记得很清楚,那少女眉清目秀,语气柔和地询问药材。更让她意外的是,岁远特意从后院出来,亲自为这人抓药。
毕竟岁远招到伙计后,便躲在后院偷懒,除了问诊之外,极少出面。
彼时,三七并未在意,只当是又一个来青峰镇赏雪的过客。
但是,此后每隔一两日,这少女的身影总会出现在药铺。一来二去,她渐渐与铺子里的伙计熟络起来。三七也知道了她的名字。
林云往,很好听的名字。
她仍不在意,她依旧守着岁远最初的嘱托,少言寡语。
在她过往的人生里,“交朋友”三个字从未真正存在过。记事起,就生活在那个如同魔窟的村庄,极端扭曲的环境下,难以催生出交朋友的想法。好不容易在岁远他们的帮助下逃离,又要守着过往。
三七坐在门槛时,望着街上玩闹的孩童,也是羡慕的。只是朋友需要真心相待,这意味着她要说真话。可那深埋心底的秘密,如同蛰伏的毒蛇,她生怕一个松懈,便会从自己口中溜出,带来无法承受的灾祸。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几乎不再说话。
岁远起初以为她是受了惊吓,后来才恍然是自己的无心之言使她如此的。
于是动了想给她找一位合适的“朋友”的心思。
在青峰镇安顿后,便开始留意镇上那些心思纯善、活泼伶俐的少年少女,试图引着三七去接触。可惜,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
三七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岁远的询问的。她只是抬起眼,平静地复述他曾经的话:“你说过的,守住秘密,是为了不让更多人承受代价与痛苦。”
岁远一时语塞,心中涌起深重的懊悔与自责。
当初为何要让这样小的孩子,背负如此沉重的东西?明明是他们这些大人的错。
凡事皆有转机。
就在林云往来到青峰镇半月之后,岁远走到坐在门槛处的三七身边,他笃定地说:“三七,林云往和青峰镇其他人不同。去和她交朋友吧,不必再日夜忧惧,自己会不经意说出什么了。”
“她可以承受得住‘秘密’。”
懵懂的三七,再次选择了听从岁远的安排。
自此,她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终于有人能听她抱怨药铺里挥之不去的苦涩气味,能分享她对岁远那“表里不一”性格的惊讶,甚至能一起悄悄吐槽某个伙计偶尔的偷懒耍滑。
“有朋友的感觉很好。”
当时的她是如此的确信,可是那个雪夜,她看见林云往虚弱地躺在雪地里时,又不确定起来。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对岁远的决定提出质疑。
药铺的屋檐下,三七伸出手,一片雪花悠悠飘落掌心,瞬间化作一点冰凉的水渍。她迟缓地收拢手指,仿佛想握住那份短暂的晶莹。
在林云往一行人离开青峰镇后不久,天空便沉沉地聚拢了灰色的云,又下雪了。镇上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变幻无常的天气,而三七除外,或许是因为这里不是她生根的土壤。
“真的很好。”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
不远处,烦人的尾巴依旧跟着她。
突兀的扎进她的回忆之中,美好时光也因此破碎,就像那时她心底悄然滋长出一个愿望:愿林云往永远做她的朋友。
当这个念头脱口而出,向岁远倾诉时,得到的却是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她总归要走的。”
“你还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与面对岁远时的阴鸷不同,付余此刻就正常许多,他摇头说道:“林云往已离开,先前的任务算是完成。而是我在执行主人交给我的另一项任务。”
随后,他抬手在脸前随意一挥。微光闪过,岁远那张熟悉的面容赫然出现在三七眼前。
三七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岁大哥不回来了吗?”
“不知。”顶着岁远面容的付余,声音却依旧是他自己的,很是违和。
三七盯着那张属于岁远的脸,听着付余那截然不同的冷硬嗓音从“岁远”口中吐出,胃里一阵翻搅,险险压下作呕的冲动。她用力揉了揉脸颊,硬生生将一切异样压回心底。
“面容八成像足矣,毕竟这张脸是他的,多少尊重一下……”她放弃劝说,“他平日里总爱在后院躲清闲,很少到前头来。”
“好。”付余出奇的听三七的话,手一挥,新的“岁远”便出炉了。
三七不再看他,抢先一步推开药铺的门走了进去。
其实她并不理解付余的做法。据他所言,岁大哥因受伤与暴露身份才离开的,而他又变化成岁大哥的模样是要做什么?等人来抓他?还是另有图谋?但三七立场特殊,不便提出意见。
随他去好了,她暗暗想道。
林云往一行人在济州相邻梦州修整,这里是所属周家的地界。
周衡衍心中压着岁远身份这块巨石。
此事关乎家族隐秘,既不便向林云往、桑照明言,也难以通过普通传音向家主详述。他只得借口身体突感不适,提议在梦州稍作停留,以便寻机用更稳妥的方式传递消息。
林云往还以为是今日那来历不明的雾所带来的影响,很是担心,慌忙间就要将他带到医馆诊断一下。
但被周衡衍轻声推拒,“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许是昨夜未曾安眠,歇息片刻便好。”
一旁的桑照早已从林云往口中知晓了路明村迷雾中的凶险遭遇。无论周衡衍如何拒绝,都让他们二人去看看。
二对一,以周衡衍的妥协告终。
梦州地界,自是周衡衍更为熟稔。他打起精神在前引路,带着二人穿过几条幽静小巷,最终停在了一家古意盎然的医馆门前。
堂中坐诊的医者,竟出乎意料地年轻。
“木姑娘,许久未见。”周衡衍朝那端坐案后的女子颔首致意,随即侧身引荐,“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兄,桑照,这位则是我的同门师妹,林云往。二人眼下一同拜在浥尘尊者座下。”
三人互相见礼,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
来医馆,自然是为求诊,毕竟不可能是为吃饭。
待周衡衍描述完那诡异迷雾,木姑娘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兴奋感。若非碍于周衡衍周家少主的身份,林云往毫不怀疑,这位女医会立刻将他们二人按在诊床上“仔细研究”一番。
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你们二人都没有中毒的迹象。”
林云往不禁在心中吐槽:你究竟在失望些什么啊喂。
木姑娘不死心,追问可有不适的地方,见二人只是茫然地摇头,并未显出她期待的“疑难杂症”迹象,木姑娘眼中光芒黯淡了。
她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但这失落仅仅持续了一瞬,又恢复了元气,说道:“若你们捉住了那布雾放毒之人,定要叫上我。风雨无阻,我必亲至。”
林云往也被这份热情感染,应声称好。
周衡衍起身准备离开,脚却不小心踢到案几,一个踉跄,若不是云往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恐怕要整个人都伏在案上了。
“是不是突感不适?可是雾的影响?”
周衡衍无奈道:“只是不小心踢到了。”
三人步出医馆,沿着青石板路漫步,朝周衡衍口中极负盛名的“万古客栈”行去。
“不知那客栈是何等模样?”林云往好奇问道。
周衡衍唇角微扬,语气是卸下重担后的轻松:“你去了便知。”
他所要传达之事,借由方才的一摔,传递出去。也看到木姑娘送他们出门时,递过来的眼神,心知周远岁之事今日便可传到周家。
大概是心有所想的缘故,他不自觉地与林云往提起周家,“只可惜周家的主家不设在梦州,不然就可以带你……呃,带你和桑师兄好好逛逛。那里的景致,我想你定会喜欢的。”
“有机会我要去瞧瞧。”
林云往还从未从这位周师兄嘴里说出这般肯定的话语,对于他口中的主家也不免有些好奇。
一旁悄然听着的桑照不禁扶额,心道:自家师妹真是好骗,定要看好了她。
说话间,便行至烟雨客栈跟前。
饶是见多识广的桑照,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赞道:“当真是宏伟壮丽。”
他原本因任务地区受限,只在他人口中了解的万古客栈。今日一见,果真如其所言,恢弘壮丽,令人望之心折。
眼前楼阁拔地而起,层台累榭,竟有十二重之高。飞檐斗几近没入流云。雕梁画栋,精工细琢,每一处都透着匠心。
“我原以为,世上再无比肩静吟宗千计塔的奇观了。”林云往亦是赞叹不已。
最终,在周衡衍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推搡”下,两人才恋恋不舍地踏入客栈大门。
而客栈内,更是别有洞天。
一眼看不见头的楼梯,壁上悬挂着价值不菲的名家墨宝。然而最夺人眼球的,莫过于大堂中央那尊巨大的火盆。
它正燃烧着生生不息的火焰。
林云往好奇地靠近几步,又疑惑地停下,“奇怪,怎么感受不到这火盆的热度?”
“万古客栈,是十三年前为庆贺魔尊伏诛所建。”
此处的天地灵宝与名人字画如此之多,也正是这个原因。
“集当时顶尖术法之力,方成此景。”
周衡衍的声音沉缓下来,目光低垂,隐含着深沉的哀伤。他的双亲,正是殒命于那场终结魔尊的惨烈之战。
林云往了然地点点头,复又向前探身。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离火盆尚有一丈之遥时,触碰到了一层无形却坚韧的屏障。
这已是观赏这火最近的距离了。
许是三人驻足太久,一位伶俐的店小二含笑上前:“三位客官,若想一睹这‘不烬之火’的全貌,登楼远眺,景致更妙。”
无论脚下的楼梯如何延伸、旋转,始终围绕的楼下的火盆,也就是说,只要置身于万古客栈的堂内,下方那燃烧的火盆始终是视线的中心。
而有着细微灵力波动的结界,从底层直贯楼顶。
林云往看得尤为专注,她注意到,不少火星,都能随着热力的升腾,一直飘舞到最顶层的边缘。
“火星中,似乎有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