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蓝色标牌立在道路一旁,上面的白字标着“还房一站”。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走在我前面的那对母女有时间倒路回去买鸡排了,原来我找的公交车站就在拐角后几十米的地方。
简陋得能让初次看见的人理所当然的忽视。
没有遮雨棚,没有公共长凳,也没有公交汽车的行程告知板,只有一个两米多高的牌子孤零零杵在那儿,周围聚集了一群等了不知道多久的客人,本就不高的路肩也在日积月累的践踏中被踩得下沉,时不时有闯入人行道的电动车从那里下去。
目之所及处,尽是拥挤、嘈杂和喧闹。
有人高谈阔论,拍着自己的大腿大声应和,有人将手身向另一个人的包,面上一脸淡定地看向远处,仿佛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有人朝别人的脚边吐口水,抽烟者口中呼出的烟雾萦绕穿流在人与人之间的间隙。
耳边此起彼伏响起的人声和形形色色的低俗行为让我心烦。
过了这么多年,即使年轻一代早已长大成人,这个地方的人和风景一样,从未变过。
我站远了些,离吵闹中心稍许距离,只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那里,借此知道公交车的动向。
从小地方长大的孩子通常都会带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爱好。
有的人喜欢跑山,有的人喜欢将泥土抹满小腿,有的人喜欢收集形态各异的石子。
我也不例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贫瘠的娱乐项目导致的。回忆起来,和童年伙伴一起玩的游戏,诸如滚铁环、踢键子、抓石子、跳皮筋、近郊冒险、这几样贯穿了我近乎整个童年。
而在单独的时光里,我喜欢在每条街道乱逛,眼睛不停地看向四周的景色,观察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东西。
最开始我对车牌情有独钟,因为这种是少许不花钱的、随便看的、也可以称得上流动新鲜的东西。
我记住它们的号码,想象他们是从哪来的远客,过来时花了多久的时间,又是为什么来到这样一个仿佛时间都放慢脚步的日暮城区。
我痴迷于这个幻想游戏,但好景不长,或者说,意料之中,这个观察游戏很快就无疾而终。
不是由于车主的警告,也不是我厌烦游戏,单纯只是因为老城区的车牌拢共就那么几个,除了逢年过节外,都是有钱人家的那几户。
无聊空虚的再一次席卷我的心里,一段时间的低迷后,我又找到了一个目标,看人。
衣着、语气、态度、神色,他们现在是什么情绪,他们从哪儿来的,又要去什么地方,刚刚做了什么事。
不得不说,这个比看车牌有意思多了。
即使是每一天固定上班的邻居,她每天回来时的脚步声也是时有不同的,情绪也常常有异。
我不早熟,也不聪明,但我知道成年人总是对于自己的尊严有一种非凡的坚持,对小孩有一种不自觉的鄙视和“天真”滤镜。
所以我能很顺利的将目光投注在某一个人身上,假装走神的模样,最后对他们的外貌或者衣着夸一句,于是不礼貌的盯人行为就这么被草草揭过去了。
可我到底还是有些谨慎,或者说,有些懂事的。我深知擅自探究这种触犯隐私的行为,是一种不能语与外人的事。所以有关猜测的一切想法,我从未没有向别人求证过。
我会为探查到别人不知道的某人隐秘而暗自窃喜,有时候我也会唾弃自己的行为。
可我最终还是忍不住。
就像孩子嗜甜一样。
这番自我纠结的心境一度让我难过不已,而那些不能说出口应证的猜测也让我心痒难耐。
连续一周的时间,我拒绝所有伙伴的邀玩,逃到江边的碎石滩。
白色的石块杂乱无章的垒在那儿,我找了一块儿稍许平缓的地方,双手抱膝坐着,看着远方的太阳渐渐落山,看着静止的流水,江面层染出色,从灿烂的金到温暖的橘,最后和夜色融入一片。
常说水模糊了岸边楼畔的倒影,在最中间倒映着天空最纯粹的模样,那我在远离楼台的水边能看到什么呢。
我探头看向水面。
轻水拍岸的微声一阵一阵,像是在掩盖什么,波澜细出的水纹里,我看见了别人的背着我讨论的厌恶神色,甚至没有见到自己的倒影。
我为乐趣走上的路,把我导向狭窄的山壁,让我困在那里前后难行。
可我说到底还是有些幸运的。
在我挣扎寻找出路的时,有人也在身体力行地帮助我挣脱这个进退两难的困境——
某个不怎么面熟的同学因为某种不爽,抑或单纯报复的心态,将自己继母和他人的床上好事背着老师,在班里宣扬得到处皆知。
诚然事实复杂,善恶难辨,可那片桃花源确实同通过窄小的洞口出现在我眼前。
为什么一定要观察成年人呢?我内心叩问自己。
明明我身边的都是同龄人。
明明他们更不懂、更无知、也更藏不住话。
明明我也是个孩子,却无意间犯了和那些被我观察的大人同样的错误。
我根本就不用忍受那些不能应证的猜测带我的困扰,也不用在事后害怕被发现,更不用因为利用别人对小孩的善意而愧疚不安。
小孩和同龄人之间讲究不了分寸。他们的三观都还没有建立完全,我将对他们做的一如他们自己一时大意犯下的错。
都是无知的恶而已。
想清楚了之后,我全然放松,就像是误入仙境的爱丽丝,我在自己误入的观察乐趣的小小王国里孤独自乐,将所得到的猜测一一验证。
事实也确如我想的一般,即使是难言的悲伤隐痛,他们也是藏不好话的。
我通过拙劣的套话方法轻易地知道他们的家庭构成,哪些人单亲、哪些人是留守,哪些人父母俱亡却伪装成幸福美满,也知道他们亲人的职业。
我小心将窥探的喜悦藏在心底,尽管这些对于我来说是无用的消息,但这份快乐终究是无以伦比的。
它们是有别于其他游戏带给我的另一种独特的趣味。
只是这份新得的乐趣,到最后也没有太长久。
回忆到此结束,公交车到站了。
我从拥挤的人群中插空上车。汗臭味和烟味混杂的老旧车厢里,我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
之前遇见的那对母女,还有那个青年。只不过此时他已然换了一套衣服,蓝色的半袖变成了灰色的运动套装,头上还带了一顶鸭舌帽。
“你好。”
我顺着声音低头,女孩被人群挤到了我的身边,她身后是一个满身烟味、穿着大褂的老汉。
“到这里来。”我将她拉在横杆面前,尽量让她和别人隔开。
汽车摇摇晃晃,一走一停。
我认不得车窗外的建筑,只能从楼房间泄露的自然景色依稀辨认自己去到哪里,是儿时的哪处地方。
又是一道从窗外袭来的阴影,又是一座不认识的高楼。
我有些厌烦,也有些迷茫。
我真的在这个生活过吗?
曾经那么多次压抑下的归乡之情,这次回来真的只是因为应答儿时情谊吗?
我究竟为什么回来?
又想在这里见到什么呢?
悲伤惆怅如同涓涓溪流从心间缓缓流淌到全身,我的眼眶中莫名潮湿。
“下一站。老城区一站。”
“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