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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风满楼(六)

    蔺眠云双腿盘着粗硕的树干,直勾勾地盯着坐在石梯上的薄寒宴,像要把他看出一个洞来。

    窸窸窣窣的响声反复敲击着薄寒宴薄弱的神经,他十分不情愿地转过头,看向了倒挂在树上动来动去的蔺眠云。

    其实他们刚才是在房间里,不过两人八字似乎相克,挨在一起便闹得鸡飞狗跳,薄寒宴让蔺眠云滚,蔺眠云也让薄寒宴滚。

    枯黄的树叶簌簌落下,紧粘在湿漉的泥道,铺开一小片金色。

    “喂。”蔺眠云叫了他一声,明知故问,“你跟蛰月什么关系?”

    黝黑的眸底一片死寂,好似再也激不起涟漪的死潭。薄寒宴就这么看着他,一言不发。

    蔺眠云见他跟被夺魂了似的,眼珠子不安好意地转了转,又继续补刀:“方才劲不是挺大的嘛?

    “她看起来不是很喜欢你啊?”

    薄寒宴心里一个咯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慢半拍的心跳声。他当即暴起,恨不得立刻扑过去手撕了蔺眠云这货。

    “才不是!蛰月很喜欢我!你一个外来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蔺眠云冷嗤:“没看出来,你有幻想症吧?”

    薄寒宴气得不行,又忽然有些委屈和悲凉。

    如果是在往常,他一定会沾沾自喜地告诉蔺眠云,蛰月是他的爱人,蛰月也同样爱着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拆散他们。

    但是,这都是他自己的想法,蛰月会和他想的一样吗?会不会,这份感情也是他强加给她的呢?会不会,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呢?

    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油然而生,薄寒宴不敢再想下去。他很害怕,害怕一旦揭开了什么,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蔺眠云见薄寒宴一脸苦相,忍不住吐槽:“你这也太脆弱了吧?”

    ……

    天快黑的时候,蛰月终于醒了过来。

    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打碎了编织已久的美梦。

    初知晓死了。

    他在江一怜下葬的最后一天,服毒自杀了。

    寥寥几笔遗言,他以一种潦草却又盛大的姿态结束了一生,以一种无声无息却又振聋发聩的声音反抗了圣权。

    薄荔言听到消息后,一举晕厥。

    这场扑朔迷离的惨案还未查出真相,就草草结束了。或许对于初知晓来说,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再怎么样,江一怜都不会回来了。

    原来,爱真的会超越生死。

    初知晓舍下了一切,和江一怜一起走了。这个从未出场的女孩儿,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然赢过了薄荔言。

    感情这件事,不要牵强的最好。因为你永远不会猜到结局会是什么。

    玉石俱焚,满盘皆输。

    蛰月坐在床头,分明空白的思绪却止不住地想着。

    当薄寒宴照看完薄荔言回来,蛰月已经走了。他问宫人蛰月去了哪里,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话,得到的却只有众人茫然无措的摇头。

    蛰月并没有直接回府,她绕过重重宫闱,来到了二公主的住处,找到了那个名为小七的侍卫。

    “不知蛰小姐私下来此,所谓何事?”小七在煎药,并没有刻意回避蛰月的突然到来,反而坦率相迎。

    黄昏的光影透过窗户,有细小的粉尘在光束下飞扬辗转。他在暗处,背影苍凉孤寂。

    “杀死江一怜的人,是你。”蛰月沉沉开口。

    小七的手倏然停下,他回过头,冷冷地看着蛰月,“蛰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蛰月:“那天,我看见了你袖口左侧有血渍。”

    小七也不急,有理有据地回应:“我只是一个杀手,身上带血,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蛰月:“江一怜的伤口,正是左手所伤。你右手执剑,但我看出来你习惯用左手。”

    “你衣上的血渍,又恰好出现在那里。”

    小七下意识攥紧左手,他摩挲着指骨,指腹的厚茧无异于是印证了蛰月的说法。

    一种危机感在心底蔓延,研磨凌迟着全身每一处骨骼。他随便找了个时间线,编造了袖口上血渍的由来。

    蛰月静静地听着,眼中的笃定只增不减,却也同样染上微不可查的叹惋。

    “其实,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蛰月忽然开口,“是我编的。”

    “什么?!”小七大吃一惊,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原来一早就掉进了她的圈套。

    “我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也不清楚什么线索。只是试探下你,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轻易上钩,是公主出事,让你乱了心神吧?”

    “你想怎样?”整日挂心的事终于被挑破,他却并未有预想中的慌乱,有的只是坦然自若的沉默。

    他不怕死,他只是怕危及薄荔言。

    蛰月没有回答,小七眸底翻转的阴沉顷刻转化成狠戾,他拔出剑指向她。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其他人的命,他不想管。他只在乎薄荔言会不会有事。

    蛰月的烧并未全部退下,冷汗顺着她的脊背滑落,她垂眼倚靠在门槛处,脸色苍白,却不显得羸弱。

    “你是想杀了江一怜,这样公主就能和初知晓在一起。”蛰月抬起眸子,黝黑的瞳仁像是漆黑无边的无月夜,犀利的目光在对视中无形地审判着他。

    “你怎么不直接杀了初知晓,那样你不就能和她在一起了吗?”蛰月佯装思考,自顾自地说着,意有所指,“是我忘了,她可是公主啊……”

    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小七的软肋,他瞪大双眼,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

    蛰月:“别白费功夫了,你杀不了我,我也不想杀你。”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蔺眠云不知道从哪里嗅到了蛰月的气息,径直闯了进来。

    “可算让我找到你了,蛰月。”蔺眠云丝毫没意识到现场氛围的剑拔弩张。

    蛰月不说话,小七更是无动于衷。

    “我送你回去休息吧。”蔺眠云看着她继续说:“对了,那个公主醒了。吵得不行,闹着要去找初知晓。”

    后宫乱作一团,栗贵妃头痛不已,不得已下令禁足薄荔言。

    话音刚落,一个丫鬟魂不守舍地闯进来,在看到小七的那一刻,像是终于找到了定心丸般带着哭腔喊道:“大人,公主逃走了!”

    众人闻之色变,皆是震惊不已。

    小七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也不管什么其他的,抬脚便赶了出去。

    擦肩而过时,两人目光再次碰撞在一起,无声地撕扯着。事情紧迫,蛰月也迈开步子,跟着出去。

    所有人都没想到,薄荔言跑得竟然如此快,一时间,无人能追赶上她。

    她的手上拿着簪子,侍卫奉命拦她,她便将尖利的尾端抵住脖颈,情绪崩溃地哭喊。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她如此。

    “知晓哥哥,知晓哥哥……”薄荔言声线颤抖,断断续续地呢喃着。

    衣袂翻飞,凌乱的发丝缠绕在惨白的脸上。眨眼间,决堤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模糊了视线,糊住发丝,滴落在绵长的宫道。

    薄荔言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她抬手剥开阻挡视线的发丝,扔掉华丽的发簪,散开精致的发髻,犹如野兽突破囚笼般奔跑着,再无往日的儒雅华美。

    初知晓死了,初知晓死了,初知晓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

    一定是骗她的,一定是的……

    “皇姐!皇姐!”

    “公主!别跑了,危险!”小七的声音嘶哑如裂帛。

    耳畔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薄荔言顾不上所有,一刻也不敢停下。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亲眼看见,亲眼看见初知晓还活着!她的袖口里的干花,还没给他呢……

    京城鱼龙混杂,过往摊贩纷纷侧目,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数人不认识薄荔言,以为她是哪家跑出来的疯子,打量的同时忍不住投去怜悯的目光。

    忽然间,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似乎是看准了薄荔言,不留余力地朝她撞了上去。

    不好!

    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愈演愈烈。蛰月加快了速度,朝薄荔言奔去。

    蔺眠云追在蛰月身后,朝她的背影大喊:“蛰月,你当心点啊!”

    就在小七伸手快要追上薄荔言的那一刻,马车撞了过来。

    霎那间,马车内甩出一个绳套,锁住小七的脖颈猛的收紧。薄荔言终于意识到什么,回过神来,停住步子大惊失色地回头。

    眨眼间,又一绳套甩出。蛰月冲了上来,一把推开薄荔言。

    薄寒宴、蔺眠云:“蛰月!”

    蛰月手臂传来钝痛,身子下意识停滞一秒。而就是这一秒的空隙,猛如洪水的窒息感从脖颈处传来,蛰月下意识扣住绳索,不料这结却越收越紧。

    马车里的人得手,收力直接拖拽着蛰月和小七朝某一方向奔去,完全是下死手,没想留给他们任何生路。

    天旋地转间,身体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

    “呃。”蛰月吃痛地哼出声,视线的最后一刻停留在薄寒宴心胆俱裂的脸上。

    “等一下……等一下!不要动她,会死的……快放开她啊!”薄寒宴言语紊乱,无助地嘶吼着,有眼泪溢出眼眶,迫切地落下。

    “来人,快来人啊!”

    薄荔言顿住了呼吸,她陡然跪倒在地上,本就崩溃的防线彻底崩塌。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小七,蛰月……

    她都做了什么啊……

    身体被拖着向前,蛰月侧着身子,双手死死扣住脖颈。尘土沙粒翻腾在脸侧,蛰月顾不上其他,紧闭双眼大口喘息着。

    血腥味混杂着黄沙闯入鼻尖,两道刺目的血痕自马车下若隐若现地展露。

    火焰般灼烧的刺痛从身体每一处缝隙迸发而出,本就高烧的蛰月血色全无,手脱力地松开,耗尽了仅剩的力气。

    耳畔一片哗然,她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任凭撕裂般的痛疼蔓延四肢百骸。

    这时,心底蓦地响起一道嘹亮有力的嗓音,吊起她最后一缕神智。

    不行……她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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