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茫的黑夜里,五感被无限放大。
头部突如其来的钝痛,像一把铁锤猛的砸在头骨,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中涌出,蛰月猛的睁开了眼睛,犹如濒死之际重回水渠的鱼儿。
身上的疼痛研磨着神识,她侧躺在地上,转动眼珠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断崖?
有意思。
今日的夜,没有一颗星辰。微弱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无限放大,蛰月与侧坐在马车上的黑衣人目光相撞。
“不好意思了,蛰小姐。”黑衣人空洞的眼睛里倒映出此时此刻蛰月虚弱至极的模样,他主动开口,停顿片刻后意有所指道:“你自己要替薄荔言死,那便怪不得我了。”
蛰月的目光转向了旁边的小七。
皲裂的唇瓣被反复咬破,疼痛迫使他紧闭双眼。小七脸色苍白如纸,身下渗着粘稠的血液,有一把剑刺穿的他的腹部,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虽然避开了要害,但是却也伤得很重。
“放心,他死不了的。”黑衣人沉沉说,“他还有话没讲。”
“你是江一怜的谁?”蛰月的声音很小,但是黑衣人还是听清了。
“不愧是蛰丞相的女儿,聪明。”黑衣人低声失笑,揭开了黑色面罩,“江一怜,是我的姐姐。”
那空洞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人的情愫,翻腾着的强烈恨意犹如势不可挡的洪水,在顷刻间将人吞没殆尽。
蛰月看着他,“江一怜没有弟弟。”
“对,我不姓江。”
“我只是个没名没姓的孤儿,终日在京城像野狗似的游荡。我们那里所有的孤儿,都是江一怜的弟弟!”
蛰月没说话,忽然想到了蛰星。再过一段时日,就是他的生辰了。
他的年纪不大,看起来和蛰星差不多。瘦削高挑的身躯,脸上尚未褪去所有稚气,却充斥着可怖的阴霾。
“谁杀了江姐姐,我就要让他偿命。我不仅要他死,我还要他在意的人一起死。我要他也知道,失去最重要的人,是什么滋味!”尖利无比的话从喉咙中搅碎了吐出,他把玩着手上寒光闪烁的匕首,又轻轻笑了笑。
“你知道吗?江姐姐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她善良,美丽……虽然她不像你一样,有多么出众的家世,但她仍然愿意用自己仅有的月钱救助贫苦的人。”
“她教我们读书,教我们写字,告诉我们,人活着的意义。”
蛰月别开眼神,黑衣人却一把扯过蛰月,迫使她看着他。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被毁了!”黑衣人又哭又笑,脸上是丧失理智的癫狂,“就让他们两好姐弟,也尝尝失去生离死别的痛苦吧,哈哈哈哈!”
有马蹄声朝着这边过来,点点火光点燃了这处断崖峭壁,黑衣人收起了匕首,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随意模样。
“好戏开始了。”他说。
“你这个疯子!你想做什么?还不快把人放了!”声音由远及近,原本澄澈的少年音被撕破,薄寒宴不顾一切地嘶吼着。
怒目圆睁的眸子里爬满了猩红的血丝,像是黑夜里蛰月手腕处细细密密的血管。
宋翌拦着薄寒宴,抱着他的身体不让他靠近。
要是激怒了他,后果是所有人无法承受的。
“阿月,我们来了,你别怕。”宋翌牙关颤抖,却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薄荔言几乎流尽了所有眼泪,她的目光停在蛰月身侧不知死活的人身上,捂着嘴低声呼唤:“小七……”
小七终于睁开眼睛,无声地张了张嘴,用最后的挤出一句话,“公主,没事……”
宋翌:“你要什么我们都能给!把人放了,不然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黑衣人大笑出来,他笑弯了腰,在黑夜里显得凄凉无比。
“死?在他杀了江一怜的时候,我就没想过活!”黑衣人指着小七,一字一句道。
众人一怔。
薄荔言脑子一片空白,“小七,你为什么……”
“杀人偿命,薄荔言,蛰月是替你死的。”
“她什么都没做啊!”薄寒宴迅速反应,竭力制止。
黑衣人也嘶吼道:“谁让你们逼死了江一怜,我要让你们也尝尝我承受的痛苦!”
“下面就是深渊,我要让你们也知道,失去重要的人,是什么感受!哈哈哈哈!”黑衣人癫狂地说着,反手抽出插在小七身上的剑。
“不不不!求你不要杀他……”薄荔言泣不成声。
鲜血飞溅到蛰月的脸上,带血的睫毛颤了颤,她也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薄寒宴,看见了宋翌。看见了他们惊慌失措的脸,听见了他们嘶哑破碎的嗓音。
那是她从十二岁认识的两个人,到现在为止,四年了。
黑衣人将蛰月和小七拽了起来,正面着他们。
蛰月的黑衣被血晕染,她的发髻散下,隐隐挡住了被磨破的脸侧和脖颈。有鼻血划过下巴,落入脚下的泥泞,她有些站不稳,脸上表情却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有眼泪从薄寒宴眼眶滑落,他瞪大眼睛站在原地,死死看着蛰月。
宋翌咬着牙,将所有歇斯底里咽入干哑的喉咙。
“来听听他们的遗言。”黑衣人嗤笑着,声音比三尺寒冰还要冷上几分。
小七的嘴角涌出血,他断断续续对薄荔言说:“公主,对不起……人是我杀的,我只是想让你幸福,但我错了……”
薄荔言哭喊道:“小七,你怎么这么傻啊……”
“公主,其实我很早就想告诉你。”有笑意在小七脸上展露,他怕过了今天,就再也不能说了。
“其实在你很小的时候,那次跳下水去救你的人,是我。为你摘花,做干花的人,也是我。”
“很多很多事,都不是初知晓做的,是我做的。”
薄荔言张大嘴巴,已然失去了声音。
小七终于没有再移开目光,他看着薄荔言,想再多看几眼他爱了一辈子的女孩儿。
薄荔言:“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有泪水从小七脸上滑落,沾湿了他脸侧的陈年伤疤。
“公主,对不起……”
“真是感人的故事啊!”黑衣人冷冷地笑着,拍了拍手叫好,“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杀江一怜的时候!也会有爱她的人痛不欲生!”
薄荔言痛苦地大哭出来,用手捂住脸,不停重复:“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别杀他,别杀他……你要杀就杀我吧!”
“想死?哪有这么好的事?”黑衣人嗤笑。
“你放了蛰月,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薄寒宴争着说。
一听此话,黑衣人露出狰狞的表情,饶有兴致地说:“好啊!你们给我跪下!我就考虑考虑!”
“好。”薄寒宴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闻言,黑衣人怔愣了片刻。
薄荔言和宋翌也怔住。因为他们都再清楚不过,薄寒宴是什么性子的人。
深入每一处骨髓的倨傲,打断骨头也斩不断的执着。
“不要跪!”
就在薄寒宴要跪下的时候,蛰月大喊了出来。终于听到蛰月的声音,薄寒宴下意识顿了顿。
“蛰月……”他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再次清明,任凭眼泪肆意滑落嘴角。
“赶紧的!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黑衣人暴怒,将森寒的剑刃抵住蛰月的脖颈。
蛰月忽然低声笑了笑,她猛地抬起眼睛看向执剑者。那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里,流转的是从容与阴鸷纠缠的复杂。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决定我的生死!”
“既然你想死!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说完,蛰月挣脱束缚着她的绳索,强硬地拉着黑衣人一同坠入深渊。
黑衣人防不胜防,没想过蛰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挣脱束缚。
峭壁上的碎石簌簌下落,在众人碎裂的目光下,蛰月扯着黑衣人一同跳下了悬崖,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不要!!!”
“蛰月!!!回来!”
薄寒宴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呼唤着蛰月的名字,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就在这时,蔺眠云从暗处冲了出来,他伸出手去,极力地想要拉住蛰月。
他的手抓住了蛰月,却不料这一切早已无力回天。他如果放手退后,或许还能自保活着。
黑衣人嘴角噙着视死如归的笑容,一把抓住了蔺眠云的胳膊,将他一同扯入深渊。
三人伴着碎石,齐齐落下悬崖。
蛰月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离她最近的小七瞪大了双眼,那双原本涣散的眸子里,被一种超越生命的力量重新点燃,燃起了点点亮光。
“蛰月!”薄寒宴嘶吼着冲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想要拉住坠落的蛰月。
寒风卷起发丝,薄寒宴抓住了蛰月的衣袂。那颗疾驰的心还未感到庆幸,裂帛的声响撕裂黑夜而来,犹如一双无形的手,一把将薄寒宴推入无边地狱。
薄寒宴的眼泪随蛰月一同坠落,他紧紧攥住的手上,仅剩下蛰月的碎衣。
“不要啊!”薄寒宴控制不住地嘶吼,几乎刺穿了自己的耳膜。
他想要翻下悬崖,却被宋翌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放开我啊!放开我啊!她掉下去了,蛰月掉下去了啊!”
宋翌的眼角被染红,他死死按住挣扎薄寒宴,没有说话。
薄寒宴:“放开我啊!我要去找她!她会死的!会死的!”
宋翌同样悲痛至极,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早已将对方视为亲人。他埋头压抑着嗓音,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扯出几个字,“没用了……”
薄寒宴目眦欲裂,他的手伸向崖底,眼睛却再看不见蛰月的身影。
一股腥甜从喉咙势不可挡地涌出,薄寒宴咳嗽着,嘴角流出刺目的血渍。
眼泪已经流干,薄荔言见状再也承受不住,倒地晕了过去。
是她害死了蛰月,是她害死了弟弟爱的人。
一切,都晚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