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闹得很晚,云中本想睡个回笼觉,结果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被路沧涯拉起来了。
“走吧,小郡主。陪本将军巡查去。”路沧涯推了推睡眼惺忪的云中。
“啊——我能拒绝吗…这才几点…”云中在床上哼唧,缩进了被窝。
“不能,天枢军不养闲人。你不是奉命随军作战吗?走,先带你了解一下我们天枢军的根据点。”路沧涯摇了摇圆咕隆咚的被子球,“行啦,本将军的爱马给你骑。收拾一下,待会营门见。”
言罢,路沧涯出去了。云中极不情愿地起了床。一番洗漱整装后,前往营门与路沧涯汇合。
路过吾冥的营帐,里面透着微微的光。云中还带着起床气,想起昨天的争锋,兀自翻了个白眼。
营门前,一队侦察兵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一黑一白两匹战马立在路沧涯身侧,威风凛凛。路沧涯正抚摸着他们的鬃毛。见云中出来,路沧涯得意地介绍起了他的爱马。然而云中还带着些许困意,没怎么听进去。整装完毕后,两人带着侦察队离开了天枢军营。
两人离开后不久,天色明亮起来。天枢军营里又开始了新一天的操练。
吾冥早早地起了床,不过应该说,他昨晚根本没睡好。此刻吾冥正烦闷地翻着兵书,想收拢注意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在左丘肃帐里发生的事。
真是令人不爽。
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就算她确实做了些事,也不能否认自己世家背景的作用。如果这世道真的公平,那么我的半生戎马算什么?一场笑话?
呵…世家子弟本就有着普通人无可比拟的优渥,这一点我何曾说错?她和我,生来就是云与泥的区别。
吾冥这么想着,脑中却划过昨日的情形——
在未能反应的一瞬间,自己就被压制在地。明明是看着很娇瘦的身躯,却意外的,极其敏捷、迅猛、具有攻击性。出手没有丝毫犹豫,言语亦不带丝毫感情。
这是让吾冥心感诧异的。
在埃兰沙之行中,她确是有些小聪明,甚至还摆了自己一道。但同时也胆大包天,独闯沙匪老巢不说,还总是想以一己之力救所有人。
天真至极。这种天真迟早害了她。
“听过一句话么,吾军师——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昨日的话音忽然回荡过吾冥脑海。吾冥下意识地摸向脖子——匕首冰凉的触感似乎还在。
“啧!”吾冥烦闷地扫开桌上的兵书。
……昨日一事,感觉她确实和之前不太一样了。甚至有一瞬间的…陌生?当冰冷的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淡淡地吹过吾冥耳畔时,吾冥有那么一刹那觉得,云中真的会下手。
没有了之前的天真妄为,没有了对世人的温柔以待。像一把收敛锋芒的利刃,表面不动声色,只待时机一到,见血封喉。
……所以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吾冥闷声不语,虚握的手攥成了拳。
帐外传来动静。吾冥抬头:“谁?”
“左丘肃。”
——
另一边,路沧崖和云中巡视完了大半的根据点。这几日万事太平,根据点没出什么问题,渠戎也没犯乱的迹象。巡视过程非常顺利。
只是草原天近入冬,秋草枯扬,一片肃杀之景。北风冽冽,加之早起带来的困意难睚,云中显得没精打采的。
路沧崖不像个会解风情的。一路上不是在介绍根据点情况,就是在夸他的爱马,偶尔问一两句云中的近况,却没兴趣深究。巡查至后半段,天色暗沉泛黄。望着苍茫无际的荒草原,云中有些出神。
…哥哥和玉先生最近还好吗?许久没收到季子亦的信,还怪想他的…我记得宣师兄和楚师兄去蜀中有好一段时间了…还有云心先生,也不知道南越试法的情况如何…对了,回头看看天泉这边有没有可以治文先生眼睛的药草……
脑中的画面正朦朦胧胧地拼凑着,尚未清晰,又开始朦胧地拼凑下一个画面。
画面流转中,一个个灰绿色调的记忆碎片忽而聚拢,拼出了一个让云中意想不到的人。
?…吾冥????
云中猛的回神,原本没甚表情的脸突然显出嫌弃的神色来。这一幕恰被路沧涯看到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路沧涯觉得有些好笑。
“…没什么,突然想起了让人心情不好的家伙。”云中有些无语地解释道。
“心情不好?哈哈,那可要早点调整。天枢军规有一条是:私情不可妨碍军务。我们的将士向来是没有隔夜仇的。”
“…你说的对,我应该当场报仇。”
“哟,谁啊?让我们郡主这么生气。”路沧涯看着云中无语的小表情,颇为乐呵,“说出来我替你教训他。”
“…不必了,也没多大事。”云中做了个深呼吸,“过会就忘了。”
“忘记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我们崇尚主动出击,”路沧涯策马前行两步,“碰到心情不好时,我一般会骑马在领地外跑上几圈,或者随机端掉一小窝‘幸运的’渠戎贼寇。”
……很符合路将军的作风。
“不过你估计没这兴趣,”路沧涯一笑,伸出两指,“两个选择。前面不远就是以前我们去过的那个温泉,反正马上就巡察完了,刚好泡完温泉,舒舒服服地回大营;另外一个就是我们天枢军将士常用的方法,擂台会武。”
“有明确矛盾对象的,直接打一架;没有的,那就随便找人打,再不好的心情,发完汗之后就没了。”
远处已经能隐约看到温泉的热气了。路沧涯很自信地认为云中会选第一个。
“那就擂台会武吧。”云中略一思索,“听着不错。”
“...啊?”
——
左丘肃从吾冥的营帐中走了出来。
吾冥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事实上,当左丘肃陈述完云中的一些重要经历后,吾冥就没再说过话。
“吾冥,我知道你因自己怀才不遇而心生怨怼,”左丘肃摇了摇手中羽扇,“但你不应该把气撒在郡主身上。”
吾冥哼了一声,别过头。
“不管怎么说,郡主的为人,和寻常世家子弟都是有区别的,”左丘肃从袖口中掏出一样物什,放在吾冥面前,“此来天泉,郡主给我们都带了礼。这是她给你的。”
一个精致的三层盒子。吾冥看了一眼,又望向左丘肃。
“该说的我都说了。郡主会在天枢军待一段时日,”左丘肃起身,“你与郡主…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左丘肃便离开了。
吾冥拿起盒子,拆开一看。
盒子第一层放了一副金丝错卷云纹的精致骰子。质感看着非常特殊,银灰的骰面,描金的刻字,看着虽然华丽,分量却不轻。吾冥一下就被吸引到了。骰子握在手中的感觉也很微妙,带着丝丝凉意,却触之温润。不得不承认,吾冥很喜欢这个礼物。
盒子第二层放着一罐蛇胆汁。青瓷作瓶,莲纹于身,上覆陈木,下缠金丝。虽是一罐小小的蛇胆汁,但能看出其是不可多得的上佳之品。吾冥盯着蛇胆汁看了一会,默默地收进了离自己最近的梯柜。
盒子第三层放着一盒润唇脂。吾冥愣住了。
他想起自己之前嫌边境之地太过天干物燥,总是忙着忙着突然尝到嘴里有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发现嘴唇又裂了。
当时云中正在他旁边看书,闻言还抬眼盯着他的唇看了一会。直白的目光看得吾冥有些泛鸡皮疙瘩。是而他对此事记得很清楚。
……
吾冥用手摩挲着润唇脂。在他自己都不曾注意的时候,心底某处破开了一个小口。
还在发愣之时,吾冥突然听到营帐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军中将士们似乎都在往一个地方赶。
又出什么岔子了?吾冥皱了皱眉,收好礼物,走出营帐。
只见将士们个个脸上都兴奋至极,接二连三地跑向演武场。在嘈杂的氛围中,吾冥捕捉到“郡主”、“比武”之类的字眼,吾冥一把抓住面前的一个小兵——
“怎么回事?”
“唉,吾军师?”小兵解释道,“郡主正在演武场找人擂台会武呢。路将军下令了,没有紧急任务的将士都可以去观战,挑战赢了郡主还有奖励哦!”
“??????”吾冥一脸疑惑,刚还有些疚意,她现在又是搞哪出?
见人流涌向演武场,吾冥也决定去看看。
——
到了演武场,吾冥一眼就看到了擂台上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女。
云中已经比过两场武了,此时薄汗微微,额间碎发也滴着水。金色的阳光映照在少女的脸颊。汗水的反光,眸子的明亮,让云中看起来有种极具生命力的美感,一举一动都令人移不开眼。
“孤鸣兄,承让。”云中朝眼前立枪半跪的男子伸出手,将他扶起。
“领教了,郡主。”天枢军校尉赵孤鸣收枪拱手,“在下输了。”
“哈哈哈,赵孤鸣,你也没比我好哪里去嘛!”赵孤鸣下场后,被冷瑶一阵嘲笑,“还以为你能多坚持几个回合,没想到和我半斤八两。你该不会是没睡醒吧?”
“睡醒了。”赵孤鸣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冷瑶的话,“郡主很厉害。”
“行了,我接着去睡觉了,好困。”
“唉不是,你怎么又睡觉!陪我打一场!”……
——
擂台上,云中笑着用手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
“还有将士与我一战吗?”云中负剑而立,看向擂台下面的观众。
刚刚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将士们,在看完云中的两场比武后,都有些退缩。郡主看着身形娇小,实力却不容小觑。出手迅捷、擅长磨耗,虽然攻击力度比不上日夜操练的天枢将士,却能在不断的拉扯中消耗敌人,然后在一息之间直指对手要害。与其对阵的冷瑶和赵孤鸣都算是天枢将士中的佼佼者,其攻击却几乎近不到郡主的身,最后被郡主抓到破绽,瞬间制服。
除了因体型造成的力量不足外,无论是耐力、灵敏度还是作战策略,郡主都是上乘。一般人还真不一定是她对手。
打不过,打不过。我就说路将军怎么这么好人,承诺打赢郡主有奖励呢,这奖励哪那么好拿。
众将士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嘀咕道。
“没有人吗?我还没尽兴呢。”云中可惜地叹了一声,准备收剑入鞘。
“我来陪郡主一练,如何?”声音从人群里传来,左丘肃摇着羽扇走近,温尔一笑。
“唉?左丘兄?好啊……”
“不行!”云中身后传来一声,回首只见路沧涯提刀踏上了擂台。
“左丘军师平日都在研究作战部署,许久不碰刀兵了,和他打肯定不尽兴。”路沧涯跃跃欲试,“本将军陪你打一场,怎样?”
左丘肃在台下摇了摇羽扇,脸色“和蔼”起来。不过将士们没注意,因为他们在听完路沧涯的话后直接掀起了兴奋的浪潮——
“路将军亲自擂台会武!!!”
“到底谁输谁赢?!好期待!!!!”
“将军!将军!将军!——”
“郡主!郡主!郡主!——”
兴奋的人潮下,吾冥的眉头越皱越紧了。见云中爽快地答应路沧涯的会武挑战,吾冥的目光直接冷了下来。
擂台上,云中执剑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那可就来了!”路沧涯扯开一笑,露出虎牙。臂上猛地发力,肌肉和青筋登时显现。一把大刀被路沧涯舞的虎虎生风,沉如玄铁的重刀在他手里似乎只是一支轻巧的毛笔。下一秒,凌厉的刀光朝着云中劈来,云中疾闪躲避。刀落之处,擂台的地砖被砸出一个小小的坑,同时,一缕青丝也飘落在地。
路沧涯这家伙是动真格的!吾冥眼睛瞬间瞪大了,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心里莫名地腾升起一股怒气和慌乱。
台下也是鸦雀无声。
“当心了!”路沧涯不仅能轻易挥起大刀,动作也相当敏捷,“刀剑无情!”
云中心里暗惊。仅仅是一道横劈过的气波就差点要命,路沧涯的实力果真恐怖如斯。
更急更快更猛的攻击接踵而来,云中无法还手,只能被动的进行闪躲。
台下在窃窃私语。
“将军…好歹怜香惜玉一点啊…这也太猛了。”
“就是…将军这阵势,和直接上场作战有什么区别。”
“你们不懂。将军面对所有会武都是绝对认真的,无关对手是谁。”一个年纪稍长的将领望着擂台上的斗武,慢慢说道,“正是平日里对每一场比武都认真到拿命相拼,等到了真正的战场,才能所向披靡。”
“……”闻言的将士们都沉默了,再次望向路沧涯的眼神中带着崇敬。
但是吾冥毫不淡定。台上的少女就像与野兽同处一笼一样。路沧涯庞大的体型,猛烈的攻势,都是对少女的绝对力量压制。
……简直是在找死!她的胆大包天还真是从未变过。
台上,云中已经显出了一点吃力。被动挨打肯定没胜算,她必须在体力耗尽前快速出手。
……怎么办?正面硬刚无疑是撞刀口上,可是…路沧涯简直跟没有弱点一样,想侧翼进攻都不行……
云中一边格挡,一边在脑中思索对策。
…只有一个冒险的办法了——绕到路沧涯的背后进行攻击。
——试试!云中迅速在心里敲定方案。下一秒,路沧涯的大刀再次横劈而来,云中纵身一跃,跳到大刀刀面上;再一借力,蹬开刀面,从路沧涯头顶越过——
金色的阳光笼住了少女整个身体。飘逸柔美的发丝、盈盈一握的腰肢、劲瘦纤长的腿,在云中纵身一跃的刹那如同被阳光做了定格。
众将士皆如忘了呼吸般看着眼前画面,包括吾冥。
正当云中快要落地,准备好一剑定胜负时,路沧涯一个反身,单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云中,同时刀刃一震,打落了云中手里的剑。
“你输了,小郡主。”路沧涯得意一笑。
“哦喔喔喔喔——!”台下突然爆鸣。有的是为路沧涯胜利而激动,有的是为见证了精彩的比赛而兴奋,还有的——是注意到了路沧涯还扣在云中腰间的手。
吾冥也注意到了,盯着路沧涯的手,脸色逐渐阴郁。
“一想到渠戎要面对你这样的对手,就能感受到他们的恐惧了。”云中跳下路沧涯的臂弯,似乎如释重负,“终于打完了。”
“哈哈哈哈哈哈!那是自然!”路沧涯似乎对这话很是受用,心情大为畅快,“那我赢了,小郡主,奖励是什么?”
“奖励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过。”云中拾起地上的剑,在衣袖间擦了擦,“你想要什么奖励?”
“这个嘛……”路沧涯闻言思索。
“不知云中郡主是否还有意——”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云中和路沧涯。
“与鄙人一战。”
吾冥此时已站上了擂台,直直地看向云中。
台下又是一次寂静无声。
云中也看向吾冥。片刻后,给出了答复——
“无意。今天就到这里吧。”云中干脆地收剑入鞘,与吾冥擦肩而过,就要下场。
吾冥猛地拽住云中的衣袖,俯身贴着云中的耳朵低声道:“郡主…不会还在生鄙人的气吧?”
“想多了,我累了不行吗?”云中挣开吾冥的手,“要比下次。连比四场,你当我是铁人?”
言罢,云中走下擂台。将士们也心满意足地各自忙碌去了。擂台上仅剩吾冥一人暗暗咬牙。
——
“啊——舒服!”
夜晚,云中洗完澡,快乐地扑向床,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路沧涯这提议确实不错!出了汗之后果然心情舒畅!
云中翻身抱住被子,想起会武的最后一幕。
作为问题的源头,其实和吾冥打一架才是应该的。虽然和路沧涯比完很累,但再比一局的力气也不是没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吾冥那个八百个心眼子的家伙,就想给他使点绊子。看那家伙被拒绝后咬牙切齿的样子,比直接打赢他还爽。
云中突然觉得自己好幼稚。
“算了!总之心情好了,睡觉!”
在天枢军的日子,也挺好的。云中这么想着,渐渐地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