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枢军的日子,也挺好的。
云中现在有点后悔当初这么想。
在天枢军过了几天平安无事的日子,云中有些掉以轻心。这天,外出的巡察小队只有寥寥几人返还,并且都身负重伤。
很快,渠戎来犯的消息下传至各个营阵,天枢军上下迅速集结整装。
听着军营里传出的集结鼓角声,云中有些心惊到冒虚汗。并不是因为害怕作战,而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忘了原本的任务。她差点忘了,这里并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安逸草原,而是时刻需要应对外敌来犯的血腥沙场。
黑云压城、狼烟四起;兵戈作响、战马嘶鸣。原野尽处似有微微火光,预示着接下来将有一场生死决战。云中稳了稳心神,前往路沧涯的营帐。
行至营帐门口,正巧碰上从里面走出来的吾冥。吾冥与云中对视后微愣了一秒,很快瞥开眼,与云中擦肩而过。
什么话都没说。
云中亦瞥了一眼吾冥,同样没做停留。现在的她没功夫与吾冥闹别扭,随军征战可不是儿戏。
营帐里,路沧涯和左丘肃正分析着作战策略。见云中过来,也拉着她一起。
“据侦察兵来报,此次渠戎犯乱的规模要比以往都大,且这次的贼寇领头是呼延寅。”左丘肃简明地进行了陈述。
“初冬了,渠戎物资匮乏,势必南侵。”路沧涯说道,“每年这个时候都这样。不过这次的情况要严峻一点。”
云中有些不解。
“渠戎正在内战。渠戎内部一向四分五裂,这也是他们无法集中力量攻破我们的最大原因。”左丘肃解释道,“但是现在渠戎内战已经到了末期,这场内战的最后胜利者将夺得渠戎的唯一控制权,一统渠戎。”
“呼延寅就是这场内战的争权者之一,实力蛮横霸道。”左丘肃接着说道,“此次呼延寅集结众多兵马来犯,应该不只是为了争夺过冬资源,极有可能是为其争夺内战胜利作关键一击。”
“若此战胜,呼延寅能带回物资,振奋民心,从而一举夺得渠戎政权,结束内战。”左丘肃摇了摇羽扇,语气颇为严肃,“所以,为赢此战,他们必定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我们要更加谨慎。”
“放心,他们赢不了。”路沧涯哼了一声,“他们面对的是作为大景最强战力的天枢军。以前得不到的东西,现在也不会让他们得到。”
“而且,呼延寅也是背水一战。”路沧涯看着面前的布防图,淡定道,“冬季很快降临,呼延寅没有多少军需储备来支持他打长期战,他必须速战速决。我军就算只守不攻,也能耗死他们。”
“……虽然如此,还是谨慎为妙。”左丘肃并不完全放心,“我的想法是,先探明敌方情况,如果呼延寅没有后手准备,就兵分两路对其包抄,行瓮中捉鳖之计;如果呼延寅有留后手,那就声东击西,分散其军力,再逐一击破。”
路沧涯不说话,算是默许了左丘肃的看法。
既听至此,云中自告奋勇:“路将军,左丘兄。探敌一事,便交给我吧。”
“嗯?不用,吾冥已经去了。”左丘肃说道。
吾冥?原来他刚刚出门,便已经是领过任务了。
“放心,吾冥善游走敌营,这种事情交给他最合适。”左丘肃拍了拍云中的肩膀。
“……我没有在担心他。”云中嘴上是这么说的。不过心里却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需要我做什么?”云中问道。
“嗯…要不让她领游击营的将士们去根据点支援?”路沧涯看向左丘肃。
“我觉得可以。”左丘肃点点头。
“一个根据点的失灵会牵扯到整场战争的局势。所以简单来说,游击营的任务就是确保各个根据点运转正常,哪个需要支援就去支援。游击营以轻敏迅捷,擅长游走消耗得名,和你的作战风格很像。”路沧涯抱臂一笑,“前些天带你走过的根据点,都记得吧?”
云中闻言微愣:“记得。”
“这是警示烟,你拿好。如果碰到危急情况,就拉下这个环扣。我们收到信号便速来支援。”左丘肃从架上拿出一个竹筒状的东西交给云中,“万事小心,不要受伤。”
“得令。谢过将军、左丘兄。我去了。”云中收好烟筒,拱手作别。
云中带着游击营的将士们经过一个又一个根据点。多亏有天枢军严明的治理,和平日不曾断过的巡察,根据点一切正常。前方已经是最后一个据点了,还没有需要支援的,这让云中感觉有些无用武之地。一旁的游击营将士还安慰起了云中:“郡主别失落,这种情况我们都习惯了。偶尔才有一两个需要支援的,弟兄们碰到都高兴得像自家娘们生了一样。”
云中被逗笑了。不过却如其言,巡视完最后一个据点,依旧是储备充足,不需要支援。
叹了一口气,云中准备领游击营返回。忽而看到前面有一跌跌撞撞的人影。云中很快便认出了他,是上次和路沧涯一同巡视时随行的侦察兵之一。
云中赶紧策马奔向他。到了近前,云中翻身下马,扶住小兵。
“郡主…我们,遭到了敌军埋伏。吾军师他们…还深陷敌营,快去——”话还没说完,小兵因伤势过重晕了过去。
——糟了!
云中心道不好,安置完小兵后,带着游击营的将士们火速赶往吾冥所在的方向。
——
吾冥和仅剩的几名将士靠拢在一起。渠戎军已经慢慢从四面包夹而来,把这支可怜的小队逼至山穷水尽的道路。
大意了…吾冥咬牙心想。浑身上下都如撕裂般地痛,腰间还在不断渗血。身边的将士也无一不深受重伤。
人群让出一条通道,呼延寅策马走出。
“狂妄的天枢军虫子。”呼延寅呸了一声,冷笑着搭箭上弓,“大战将即,就拿你们的人头来祭旗吧。”
看着呼延寅拉开弓对准自己,吾冥心里划过瞬间空白。
——就要这样死了吗?
忽然,一束烟花飞驰上空,在头顶炸出了一片明亮的焰火。
与此同时,利箭离弦,空中突然横飞出一把匕首,打偏了就要射中吾冥的箭。
战马横冲而来,硬生生地将渠戎军阵撕出一道口子。铁蹄飞踏,云中与将士们以一敌百,几息之间,便枭首数人。
血色瞬间弥漫。
“不好!是敌袭!”渠戎军队登时乱作一团,只顾拿箭乱射。
云中和将士们一面打落漫天而来的箭,一面护着吾冥的小队后撤。
吾冥看着挡在他身前的云中。错愕地瞪大了眼。
……他没想到最后过来救他的人是她。
箭如雨下。
纵是实力强劲,但总归只是一小队人马。而且还直接横冲进来救人,云中他们现已是四面皆敌,撑不了太久。
……攻势太猛了,左丘兄的支援应该还要一会才能到,我不能让大家死在这里。云中一面抵挡,一面思考对策。
忽而看到人群中的一头褐红色长发。
其他渠戎兵都在射箭攻击,只有这人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而且看周围渠戎兵的态度,他应该就是领头。
……是呼延寅?…那就——
擒贼先擒王!云中手臂震力,将一支箭直直地打向呼延寅。
呼延寅一惊,侧头闪避,但脸上还是被划开一道口子。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狠厉地看向云中,却忽然一愣。
“女人?”
短暂地惊疑了几秒,呼延寅再次搭箭上弓。
“找死!”
云中正全力护住吾冥,打落要射到他身上的箭。一个疏忽,被呼延寅射中右肩。
“唔——!”云中痛的闷哼一声。
“怎么了?!”吾冥听着云中声音不对,但因云中高坐马上,加之场面混乱,他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没事。”云中一咬牙,拔出箭身,扔到地上。而后一把拉起吾冥坐到马后。
其余将士们也心领神会,带着剩余的小队成员上马。
“冲出去!”云中下令。战马飞踏而过,众人从撕开的口子里逃出。
“追!”呼延寅怒火中烧。浩浩荡荡地渠戎军队朝着众人追杀而来。
只可惜,没追多远,支援的大军到了。
——
云中带着吾冥回到天枢军营时,吾冥因伤势过重昏倒在云中肩头。
他们成为了大战的直接导火索,两军交汇后直接开始了残酷的厮杀。身后早已是锣鼓震天、兵马相接。但是云中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肩膀好痛…但是吾冥这家伙再不治疗就要死了。
云中和另一将士一同将吾冥扛到了军医处。此刻的军医也是忙到快要飞起,一边忙着包扎、一边忙着熬药。将吾冥交与军医后,云中拿上两卷纱布,一瓶消毒药酒,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营帐。
扯开肩头衣物,只见一片血肉模糊。云中咬牙将药酒浇上肩头,撕裂般的疼痛让云中额头沁满了汗。用烧红的小刀取出留在身体里的箭头后,云中已是痛到无力坐直身子,地面也被豆大的汗滴浸出一滩水渍。简单处理一番,云中牙手并用地包扎好了肩膀。
短暂地休整后,云中恢复了一点气力。
大战打响,必须做点什么,不能闲着。她决定去军医处帮忙。
——
听明云中的来意后,军医表现出极大的感激。
“那麻烦郡主给伤患喂一下药吧,”军医道,“我们确实忙不过来了。”
云中闻言颔首,利索地忙碌起来。军医处遍地是哀嚎和呻吟的伤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汁味。几日前还在欢声笑语的将士们,现在被刀剑砍得不成人样。有些断了臂膀,有些断了腿,有些被砍的直接能从外面看到内脏。
白的纱布、红的血液、黑的药汁。云中被眼前画面冲击到有些眩晕,强忍住干呕的冲动,颤抖着手给一个个伤员喂药。
她不是没经历过杀伐伤亡。暗斋的追杀,朝堂的陷害,云中已屡见不鲜。但是真正经历战场,面对铺天盖地的血气,看着一群杀红了眼,和野兽无异的人们,这是第一次。
这里没有仁义礼智信,没有温良恭俭让。只有最古老,最原始的生存竞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明雍求学之时,云中还对渠戎之乱抱些疑惑。既然物资贫乏是渠戎来犯的根本原因,那我朝每年冬季给予他们一些可以过冬的粮物不就可以了?若能与渠戎交好关系,既能免去我军常年征战之苦,又能在我大景外疆再安一屏障。
现在想来,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天真至极。常年累月的战争,早已让渠戎的进犯变了味。资源的失衡、政治的不和、文明的冲突,情感的怨憎……桩桩件件,都已明示着战争的无可避免。大景和渠戎,注定是不死不休。
云中一言不发。端着药碗走向下一个伤员,突然发现面前的人是吾冥。
吾冥全身都裹满了纱布,只有头还露在外面。云中轻轻坐到他床边,眼里流着复杂的情绪。
沉默了一会。云中上手捏开吾冥的嘴,一勺一勺地把药灌下去。
吾冥脸色惨白,看着和将死之人没什么区别。
几日前还在针锋相对,现在变得奄奄一息。云中低眉垂首,良久,用手摸了摸吾冥的脸。
“别死,吾冥。”云中缓缓道,“死了…可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吾冥的眉睫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
第一日的交战,渠戎就铩羽而归。晚上,呼延寅坐在大帐里处理着伤口,心火难平。
都是那几个该死的虫子,打乱了我一开始的进军计划。若无他们,我军绝不至于乱了阵脚。
呼延寅恨恨地想,脑中突然划过云中的模样。
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天枢军什么时候有这个人?她所用的也不是天枢军的惯常招式。
呼延寅皱起眉头思考了一阵。随后叫来亲近的下属,耳语了几句。
草原上,风高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