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成婚那晚,你在哪里?”
陆明歌扼住男人的脖子,一脚踩在桌子上,猛地一压,“咚”的一声,将他死死地摁在墙上,破旧的墙面震落几块青灰色的墙皮,轻飘飘地落在顾承翙的凌乱的发丝上。她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我一个顾将军的私生子,不在顾府,还能在哪里。”顾承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被人压在墙上的不是自己,垂着睫毛,任由眼前人胡作非为。
“谁能作证?”她柔软的手心上覆着一层薄汗,黏黏腻腻,袖间的香味传入顾承翙鼻尖,扰乱了他的呼吸。
“没人能作证......”
陆明歌厉声说:“你知道,我这人可是卫都臭名昭著的恶女,仗着先帝遗训,胡作非为,杀人成性?嗯?”陆明歌挑眉一笑,炫耀着她的功绩,一双桃花眼在眉下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邪魅。
顾承翙眼神迷离,明明穿的单薄,身上却热的要命,仿佛把他仍在一炉热岩,灼烧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喉结缓慢滚动,划过陆明歌的手心,带动一片难以察觉的起伏。
“知道。”
陆明歌那只手依旧死死摁着顾承翙,另一只手举在他眼前,勾着什么东西。
是一块被磨的明亮的黑玉,坠在玄色的绳子上,上面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缝,在宝玉上显得十分突兀。
“那你说,这是什么?”陆明歌不相信从他嘴中说出来的一切,这人就是从头到尾的骗子。
那是一个雪夜,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渺香国公主带着一支偌大的送亲队伍浩浩汤汤地进了卫都。雪很大,无数羽仪冻死在街头,瘦成皮包骨头恶狗趴他们的身上狼吞虎咽。新鲜的尸体上还冒着蒸腾的热气,在冷夜中,泊泊鲜血不断从恶狗的嘴角下留下,滴在纯白无暇的雪地上,划出一道道刺眼的血痕。明明是公主和亲,却街道上安静到诡异,别说是欢声锣鼓,一眼看上去,这支和亲队伍像被人驱赶进城的僵尸,只知道前进,不管发生任何事。
渺香国地处西南,盛产鲜花,富有玉石。不管男女老少,皆在头顶配一块黑玉。他们视黑玉为自己的第二条生命,从周岁起就戴在额间,挡灾灭鬼,乃是辟邪神物。谁知就在今夜,公主进城的一瞬间,玉坠绳断。
公主大惊失色,当场气晕了过去。
大凶之兆。
陆明歌拿着黑玉,不断地在顾承翙眼前晃着,帮他回忆那天晚上。
“公主下令,‘即刻起,停止一切迎亲活动,排查所有不祥人员’,而你所在的那支队伍,正是被公主下令杀死诛邪的队伍。”
陆明歌手捧着黑玉,将它搁置顾承翙额间,冰凉的触感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那只队伍一人挨了五十鞭子,被抛弃在城外,在雪地里饿了三天三夜。皇上仁慈,说服了公主将你们接入宫中。”
“但可惜,经历九死一生,你们怀恨在心,趁着公主独自在宫中赏花,将她杀死。”
“而你,你这个汉人,仗着与顾家的关系,正是这件事情的主谋。”
陆明歌猛地一松,顾承翙没有站稳,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吟。
“说,好好的汉人不当,为什么要去渺香国,还当了公主的羽仪?”陆明歌坐到椅子上,震了震落在身上的墙削,锦帛被甩的“铮铮”响,衣服主人却毫不在意,随意地将脚搭在桌子上,黑沉如渊的双眸静静盯着顾承翙。
“陆姑娘果然如坊间传闻,天生神力,学武奇人,我练武多年,竟没有一丝还手之力。”
顾承翙狼狈地靠着墙,脖子上已经升起了一道瘆人的红印,在烛光照映下,格外清晰。
“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别打岔。”
顾承翙却黯淡一笑,干裂的嘴唇涌出腥咸的鲜血。
“但是,姑娘却不是个狠辣之人,顾某很清楚。”
“放肆!”陆明歌震怒,一掌拍在了桌子上,一道裂缝赫然出现在眼前,惊起一片飞尘。“你还没有资格谈我!”
“哈哈哈......我自然没有资格......但我能看清,你跟小侯爷并不是一类人。”顾承翙身后的旧上因为陆明歌而撕裂,他痛的全身麻木,呼吸沉重。
“你在演戏,跟侯爷演戏,跟皇帝演戏,跟天下人演戏,你想骗过所有人,世人都说你跟小侯爷一路货色,是个只会装腔作势的纸老虎,没有本事,没有脑袋,只会打人害人。”
“但,你别忘了,我这条命,是你救来的。”顾承翙一个一个字的,说道。
那一日的痛,比今天还痛千倍万倍。五十个棍子打没了半个队伍的人命。那些渺香人一边高喊着“打鬼”、“驱邪”,一边拿出全身力气去打与自己手足同亲的同族人。
棍子一下下落在肉身上,清脆声音不间断地惊醒了一众冻得失去意识的羽仪们。他们哀嚎吐出的白气绕在他们嘴边,凝结成冰晶挂在冻了干裂冒血的嘴唇上。
打完了五十杖,公主的羽仪们朝他们吐了口吐沫,躲瘟疫似的,带着鄙夷的目光的逃走了。
渺香国人对黑玉的预言深信不疑,他们拖着重伤的身体,绝望的望着皑皑白雪,像是在看缠在自己脖子上白绫,已然接受了恶鬼附身之言。
“你们不要命了,快……我们进城去,再在这里我们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野狗咬死。”顾承翙费尽全身力气,妄图拉起其他羽仪。
“别等死!”他几乎是怒吼出来的,看着他们面如死灰,一心求死,却愣在原地不肯离去,顿时心如绞痛。
“不会有好结果的,这是神的旨意。”活着的人趴在死去队友身边,冷静地倾听心跳被大雪一点点吞噬。
“你在渺香呆了十年,不该不知道玉断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顾承翙愤怒地将额间的黑玉扯了下来,用尽力气扔了老远。“黑玉断了就断了,人该活还得活着!”以往性情最冷淡的顾承翙发疯了似的,扔了玉又捡回来,捡回来又扔了,见还没有坏,拿起身边的石头就往玉上砸。由于受了上,浑身使不上力气,一遍没有砸烂,他就一遍一遍砸,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把玉杂碎成了两半。
“玉碎了,我还活着!”顾承翙疯癫大笑,激动的回头笑道:“你们看,玉碎了,我没有事,我还活着……”话还没说完,两行热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没有人再回应他了。
那些跟他一起吃、住、玩笑、习武的渺香羽仪都死在了他眼前,连一丝呼吸的热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明明玉碎的是我,而你们却死了……顾承翙不明白,他浑身颤抖着,仰天大笑,虽然是笑着,泪水如泉,冻在他的脸上。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地在雪上行走,一边走,一边痛,身后的饿狗闻着他身上的血味,步步紧逼,瞪着白眼,等着黑白无常在下一秒就能勾走他的人命。
等顾承翙一死,它们就能吃上一口热血,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为自己赢下一份生机。
他不报任何希望了。死了就死了吧,跟他们一起走,似乎也不赖。顾承翙变了心意。
一声剑鸣震落了顾承翙身上的白雪,一位神仙般的姑娘同从天而降,呵走了那群虎视眈眈的饿狗。
“你不能死,你死了谁还记得他们的怨屈?若心有不甘,那就同神相斗,争个输赢!”
在顾承翙晕倒前,他听见了姑娘如清铃的声音,如救命之泉,唤醒了他求生的欲望。
对,我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