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翙是被噩梦惊醒的。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陆明歌冻的通红的耳朵。那耳朵格外机敏，好似能够捕捉到一切声音，能够根据风的方向，略微扇动，格外灵巧可爱。

    “你醒了？”陆明歌声音很轻，比寒风轻柔的多。

    “你放心，我是陛下派来救你的。”她背着顾承翙，脚步有些不稳。

    “我来晚了，没能救下他们。”陆明歌亲眼看到了那是怎样的惨相：恶狗、鲜血、大雪……一幕幕刺痛了陆明歌的眼睛。陆明歌从小就没有怕过什么，唯独这回，她被这景象惊的难以站稳。

    她说服自己不要再回想，胃里却控制不住的翻江倒海。陆明歌是皇帝亲自提拔的奉车都尉，经过大浪，见过鲜血，以为见光了世间，再无可怕，却在顾承翙背后见到一副真正的世间。

    那是怨与恨的世间，那是不公不信的世间。

    明明羽仪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要为所谓的鬼神，冤死他乡。

    陆明歌背着顾承翙走了很远，远到顾承翙靠在她的肩头睡着了。近些年受渺香国的穿花戴花影响，人人都爱抹香簪花，处处可闻扑鼻香气，可顾承翙从小就对那种人为堆砌的香味怀着戒备，心有抵触，而陆明歌身上香味却从来不让他反感。

    香味和她本人一样，无论何时，都能让他放下杂绪，静心安神。

    他定着昏昏沉沉乱成一麻的脑袋，用这只有他自己能够听清的气息呓语道：“老师……我终于找到了……”

    您的女儿。

    残烛一样的声音消散到天地白雪中。陆明歌背着他，腰上的玉佩同他砸裂的黑玉随意的系在一起，随身晃动，发出清冽的声响。

    初雪，落在他们两人的发梢上。

    “皇上命我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杀死了陛下的皇后！”

    陆明歌握紧了拳，手上的青筋暴起，蜿蜒攀附在她指缝中的厚茧。

    “你看，你还是太过单纯善良，外边的人都说错了。你以为，皇帝是谁？是你我百姓可以猜透的？又怎么会猜不到我会报仇杀害皇后呢？”顾承翙咧着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冷笑道。

    皇上今年只有二十，却有了十年的布局经验，从小他就拿她和小侯爷当枪使，一路劈官斩将，踩着无数鲜血爬到了皇位上，又怎能安分的接受一个霸道蛮横的公主做自己的皇后呢？更何况，公主的背后是来自渺香国赤裸裸的嘲笑。

    胥朝不过建国十五年，而这十五年里从未风调雨顺过一年。旱灾、震灾、洪灾、蝗灾、火灾……一年接一年，中原地区原本就是个富庶，灾乱加上战乱，一年不如一年，老人小孩被饿死，青年人中年人被战死，皇帝早就背上了灭国亡民，天煞孤星的星命。

    渺香国的小公主偏偏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不顾渺香老国主的反对，带着一堆嫁妆就走向了胥朝卫城，向往这红砖金瓦的深宫。老国主连连叹哀，他的女儿不该嫁给亡国之君。于是，为了她心爱的小女儿，他趁胥朝国穷民弱，在小公主的婚书上，加上了这样一句话：

    “公主所孕育子嗣，无论男女皆为段姓，亦可世袭帝位。”

    “你这么聪明，不该看不出来。”顾承翙哑了声，有气无力地说道。

    陆明歌一愣，接着便在他身后的墙面上瞥见了一丝猩红。她走到他身边，捏住了他的下巴，冷言道：“陛下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你又如何敢知道？”

    “太聪明的人可活不久。”陆明歌的手指冰凉，比窗外的白雪热不了几分。

    在朝堂上混迹了那么多年，处处如履薄冰，她见到的第一个被权利碾压至死的人，就如同顾承翙一样，狂妄自大，锋芒毕露，最后割掉全身的皮，晒成了人干，晾在宫门口，以示天下人。

    顾承翙并没有被吓到，他反而出了神，两人近在咫尺，他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交织融合在一起，又在刺骨的寒风中消散如烟。

    “我，顾承翙，不过是顾将军众多儿子之一，草包一个，一事无成，被主母赶至西南老家，又被人排挤，误入了渺香国，因为会说汉语，被抓去做公主的羽仪。何德何能，让本朝第一女官这般夸赞。”

    “因为第一女官救了我，所以我才能被再次入了顾家人的眼，被他们接入府中。你救了我三次，就是我的恩人，我又为何要去杀公主，让你陷入被猜忌的可能？”

    顾承翙这小子向来狡诈，但的确没有撒谎，他被顾家排挤是事实，自然没有机会进入宫中，而刚刚两人对峙的过程中，她曾透过他领后清楚的看到，杖刑留下的疤还是以前的，伤看着还没有完全好，今天动静一大又给撕裂了。公主指间又泥，还有血渍，定是与贼人交了手，起了争执。他背后没有新伤，应该与顾承翙没有关系。

    但他还是很可疑。

    陆明歌颔首沉思了一番，然后说：“你说你不被待见，抱怨自己一事无成，不如跟着我，做我的——仆人，这样报恩，你可答应？”

    她本是故意故意刁难，谁承想他竟然想都没想的答应了。

    “好。”

    回答的干脆利落。

    窗外的雪停了，太阳透过一旁狭小的窗子照过来，稳稳地落在两人的身上，暖洋洋的，阴暗的房间终于有了除了烛光以外的亮光了。顾承翙被安排在这里，刚来的时候只有零零星星的废柴杂乱的散落在屋子里，自从住进了这里，他便日日清扫收拾，不仅收拾的干干净净，还搭建出了几个家具，床、板凳，以及刚刚被陆明歌敲碎的桌子，全是他一榫一卯，亲手打出来的。

    陆明歌别过他的脸，向身上一扯，拽下自己身上那唯一一块玉佩，连带着黑玉一起扔到了他的怀里，冷笑一声：“你的桌子，我赔你。今晚入夜以后，来兰府找我。”

    说完，她便大步流星地出了门，“砰”的一声将门关紧。空荡荡的屋内回荡着她的声音，顾承翙带着晦暗不明的目光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莞尔一笑。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变啊。”

    陆明歌向来走的快，雪被她踩的“咯吱咯吱”响。昨日是皇上和公主的大婚，当晚便惨死在后宫，因为忙活大婚诸事，积攒了一堆事情，偏偏又发生了这事。她奉皇上暗命前来调查，现在已经是第二日，一个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查到，若是再没有进展，那渺香国老国王哪会放过胥朝。

    可顾承翙说的确实有道理，皇宫守卫那么严，三路禁军轮流值守，更有詹天师在隆天阁监宫，千位文武官员进宫祝贺，所带的仆人婢女更是多入牛毛，贵族小姐、深宫嫔妃也在宫中，偏偏谁有没有在晚宴上见到公主，昨夜怕惊扰那些进奉祝贺的国外大臣，早已经把公主失踪的消息封锁了干净，投入全部人手寻找公主，直到靠近子时的钟声一响，他们才终于在一处花坛深处找到了早已香消玉损的公主。

    好在师父曾经教过她傀儡蛊术，能够短暂的催动尸体，公主尸体还算新鲜，伤口在头部，散着头发，正好能够遮挡干净。在众使面前表演一一场狸猫换太子的大戏，才堵住了悠悠众口，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可这法子终不长久，公主尸身日渐腐败，可瞒住渺香国的无数只眼睛，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事情。陆明歌轻轻一跃，踩落了顾府围墙上的几瓣雪花，轻盈入燕，落在顾府外的一处巷子中。一辆马车早早地停在那里，等候陆明歌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