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子里出来,我把背包扔进那辆破旧的银色SUV后备厢。魏子龙坐进驾驶室,我这时才完全反应过来一件事:魏子龙是个病人,让他开车安全吗?
见我犹豫地站在车外,魏子龙打开车窗,“怎么了?”
“你的病刚好……”我说。
“没事。”魏子龙招手让我进去,“当年我在勘探队的时候,有一次被困在沙漠风暴中,两天两夜没吃东西,照样把车子开回去了。”
我心情忐忑,坐了进去。
魏子龙一踩油门,车子冲出院子,直朝石油基地中的四号公墓飞驰而去。
石油基地满目苍凉,土黄色的墙体一个个矗立在荒漠之上,很难想象出当年的繁华。我突然又想起海子的那个诗句“把石头还给石头。”
荒漠之上,先是发现了油田,然后就出现了一口又一口油井,之后涌来无数忙碌的石油工人,这里出现了繁华的街镇,竟然还有了红绿灯,岗亭。可是,没有人能预想到,繁华落尽,如今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终于,人类将荒寂重新还给了戈壁。
突然,魏子龙将车速降了下来,我看到他额头上开始冒汗,连忙问他怎么了。
魏子龙摆摆手,把车子停在道路旁的黄沙中。他把发动机关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黄色的药瓶,又从驾驶座位上拿出一个扁平的水壶。他从药瓶里倒出两粒药片,然后用水壶里的液体喝了下去。
我闻到水壶里有股烈酒的味道,于是一把夺过水壶,凑到鼻子前一闻,皱了一下眉头,里面是酒精的味道,这分明是一个酒壶。
“你不要命了,医生不让你喝酒,你怎么还喝?你刚才吃的什么药?”
“止疼药。”魏子龙声音里带着痛苦,“止疼药加酒精,包治百病。”
“老魏你都肝癌晚期了——”我怒气,但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骂他倒是其次,可怎么把他病入膏肓的事说出来了。
“闺女,你要是平时就这么暴脾气,就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魏子龙突然笑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天受的委屈全都变成了泪水,于是任凭泪水在脸上不争气地四处纵横。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感觉体内好像被掏空了,但同时,又立刻被无数陌生的东西充满了。
我擦干眼泪,看到魏子龙正一脸慈祥地看着我。
“看什么?没见过美女吗?”我瞪了他一眼,用手抹了一把潮湿的脸颊。
“我看着你,就想到女儿。”魏子龙突然说,然后启动车子。
“喂喂——”我急忙喊,“你干啥?想酒驾呀?”
“荒山野岭的,怕什么。”
“你不怕死,我还怕呢。”我跳下车,让他从驾驶座下来,“我来开。”
魏子龙听话地爬进副驾驶,我坐进驾驶室,换挡踩油门,车子猛地朝前一蹿,魏子龙猛地朝后一靠,脸上再次露出痛苦的表情。
“老魏,对不住。”
“没事,你舅公开车也这样,老喜欢一脚油门。我跟他学车时,没少受罪。”魏子龙顿了一下,声音中带着苍凉,“你舅公什么都行,就是酒量不行。”
“我在网上看过一则科普文章,止疼药和酒不能同时吃,要不然容易损伤肝。”
“我都是快死的人了,还怕损伤什么肝。”
“老魏,我刚才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真诚地道歉。
“你不用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魏子龙目光直视前方,“我患了肝癌,最多能活半年。”
“你听哪个混蛋说的?”我怒气冲冲地反驳,“你身体这么好,怎么会有肝癌?再说了,就算有肝癌,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可以做化疗呀,或者给你换一个新肝。你想要换什么样的肝,我给你安排,猪肝不行,影响你的身手,牛肝呢?你估计也看不上,狼肝?那更不行,狼现在是保护动物,虎肝更不用想了,把你卖了也没有老虎值钱。你可别想打我的肝的主意,我可是没心肝的人……”
我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闺女,你的心意我领了。”魏子龙轻声说,“我的时间要到了,该去见女儿了。”
我心头一紧,老魏可能真有女儿,听他的语气,他的女儿已经去世了。
“你女儿出什么事了?”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去青州北海郡的寿光老家找过。那里已经完全变样了,地里不种庄稼,全是大棚,里面都是蔬菜。我在那儿打听了几天,没有人听说过女儿的名字。这也很正常,多少年过去了,她在历史上又不是什么名人。”
“寿光?是山东的寿光吗?”
“是。现在那里属于山东。”
“她叫什么名字?你们家具体的地址给我。我帮你打听一下。”我想起来,自己有一个朋友是潍坊的,而寿光是潍坊下属市县,说不定她能帮忙。
“魏娥眉。”他又说了一个村子的名字。
我默默地把这些记在脑子里。
“你也别费心了,”魏子龙把拳头抵在上腹部,“你们不可能找到她的。前面,开慢点!我们到了!”
车子停在4号公墓旁边,我跳下车,想去搀魏子龙,他已经跳下车,从他矫健的动作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肝癌晚期的病人。
魏子龙走进墓碑群,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唠叨着什么。我仔细听了听,他好像在和墓碑里的人打招呼。
每个墓碑对我来说,都是一块冰凉的石板,但是对魏子龙来说,好像里面藏着一个个温暖的回忆,他的脸开始发红,眼神也开始放光。我真担心他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于是紧紧跟在他身边,不敢离开他半步。
绕过一个个墓碑,终于,魏子龙在一个字迹模糊的墓碑前停了下来。
他蹲了下来,用手把墓碑上方的灰尘抹去,然后回头对我说:“这就是你舅公的墓。”
“老魏,你确定吗?”我怀疑地打量周围,这个墓碑和其他墓碑没有什么分别,更何况上面的字迹也看不清楚了。
“我可不想拜错山头烧错香。”我也蹲了下来。
“确定。我怕将来不认得他的墓,所以在墓碑上面做了记号。”
我决定相信他。
我从包里拿出纸钱,好不容易才点着烧了,然后开始录像,又拍了墓碑的照片。
想了想,我又让魏子龙帮我拍了几张和墓碑的合影。临走前,我又拉着魏子龙,要以墓碑群为背景自拍一张照片。要是谁从这里经过,估计要骂我们是俩神经病,没见过在墓碑里这么可劲自拍的。魏子龙刚开始死活不同意合拍,可我却觉得这是双保险,人证物证都在,不怕老爸说我办事不力。他要是不相信,自己来找魏子龙。
离开墓碑群后,我回头再次朝舅公墓碑的所在看去。
黄沙卷过,刚才烧的纸钱灰烬正慢慢被吹走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证明我曾经来过这里。舅公呢?又有谁能证明舅公来过这个世界?魏子龙吗?他也已经快死了。我吗?我能证明舅公的存在吗?好像也不能。
人生的意义?我摇摇头。最后,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我呆呆地望着4号公墓的那群墓碑,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如果真的尘归尘,土归土,我生存的意义又是什么?我为之奋斗的东西呢?房子?工作?理想?
夕阳的光芒开始涂抹墓碑,那些光芒好像也照进我心房的一个个角落。不知何时,我曾经为之奋斗的东西,变成了交个男朋友,买个房子,找个工作,除了每天疲于奔命,我还剩下什么呢?小时候的理想,早就被社会给碾得粉碎了。可这就代表我也要成为社会的粉尘吗?
没错,舅公那一代石油工人,在历史上只留下了墓碑。可是,他们毕竟创造了一个个奇迹,他们挥洒了自己的青春,却不会思考青春挥洒在这荒漠中是否值得。历史,会记住他们,他们的亲人会记住他们,就算我从没有见过舅公,不也来此祭奠他吗?
我长吁了一口气,回过头,看到魏子龙站在旁边安静地等着我。他的眼光中,闪烁着某种熟悉的光。我突然意识到,那是父亲曾经无数次注视我的目光,可是我总是让它们从我身上滑落,因为我觉得那是阻碍我勇闯天涯的羁绊。
重新回到车上,我开着车往回走,因为觉得终于了结了一件大事,也终于能离开这里了,于是开始把心思放在魏子龙身上。
魏子龙的一个个举动,他说的每一句话,开始在我脑中闪过。我不由得朝旁边的他看了一眼,他正眯着眼睛,眼皮微微抖动。
我八卦的神经突然搭上了,对魏子龙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且觉得舅公好像和他一样神秘。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舅公会从江南小镇,不远万里来到大西北。
“你和舅公一定有很多故事吧?他怎么救的你?对了,你干吗一个人从山东那个种大棚的地方,跑到这连根白菜都种不活的戈壁滩呢?”
魏子龙扭头看了我一眼,我也扭头看看他。
“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吗?”我没心没肺地问,“你是逃犯,杀过不少人逃到这里的?哦,忘了问了,你杀了多少人?”
“至少成百上千吧。在那种场合,不是你死,就是对方死。”魏子龙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动身子。
“老魏,你不吹牛是不是难受?”我用力在油门上踩了一脚,想超过前面两辆缓缓行驶的白色SUV,其中一辆车顶上方的空中,飞着一架无人机。
“我没有吹牛。”魏子龙用力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前方,语气迟缓起来,“我是隋朝来的,在沙漠里奄奄一息时,你舅公和几个勘探队的队员,把我救了。”说完,他大口喘着气,好像开这个玩笑把他最后的力气都用尽了。
天哪!我实在忍不住,发出放肆的笑声。与此同时,我们的车子从两辆SUV旁边疾驰而过。
“反正我也没多少日子了,也不怕你们笑话我了。”魏子龙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满,“你要是愿意听,我就都讲给你听。”
“愿意,愿意。”我努力忍住笑,“正好我饿了,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聊,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