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见山话出,方才还闹哄哄的室内一下子静默了下来,看着众人低下的头颅和闪躲的眼神,他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了下来。
“砰!”茶几被他猛然拍响,回音震得人心头直颤。
见宁三少显出怒意,席间一人忍不住颤抖着举起手,声音如蚊:“三少……”
宁见山半睁着略带酒意的眼,微皱着眉头扫了他一眼,一时间竟没认出是谁。旁边一位锦衣男子慌忙把那人拉到身侧,低声解释:“三少,这是小弟,今儿带他见世面的,您见谅,他年轻不懂事……”
马元伟额上冷汗直流,心里暗骂这倒霉弟弟。也不看看什么场合,宁见山是什么人!触他霉头?找死不成!
偏偏马元良不安分地挣扎,嘴里低声嘟囔:“我知道,三少……我真知道啊!”
宁见山眉头一皱,抬手示意一旁的侍卫,“你放开他,让他说。”
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上前,轻轻松松地把马家兄弟分开。屋内其他下人个个低眉顺眼,如鹌鹑般缩着,不敢发一言。
马元良直了直身子,不顾自家兄长拼命使来的眼色,抬起头,对上宁见山审视的眼神——
他原本便小鸡仔似的身子被吓得浑身一个哆嗦,方才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泄得干干净净,强忍着咽了咽口水,才结结巴巴开了口:“三、三少,我父亲是翰林院的侍讲,这您是知道的,前几日我去同乐轩被我娘的人手抓了个正着,本打算去衙门找他救命的,没想到刚好听到两个庶吉士谈话。”
大概是对自己所说的内容颇为笃定,马元良越说越顺畅,宁见山并未叫停,他便继续道:“我听见其中一个说,去年那个状元,叫沈逸之的,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为人中正……”
“说重点,沈逸之我可比你熟多了。”宁见山不耐烦地打断。
春闱被压一头,在朝堂又成天被这姓沈的压在头上,现在下了衙还要听别人夸他,他宁见山又不是犯贱!
“是……”马元良缩了缩脖子,火速进入正题,“我听那两个庶吉士说,沈逸之好似收到了家中什么长辈寄来的信,指点他去少陵山拜访三黄老人。”
“少陵山?”宁见山捕捉到了关键词,屈起两指扣了扣桌面,陷入了沉思。
沈逸之是吴兴沈家人,沈家是江南大族,江南文风兴盛,若是能有门路打探到三黄老人的行踪,倒也不足为奇。至于这少陵山,相传先帝在时笃信道术,曾大兴土木修建道观,少陵山上便曾有过一座白云观,先前也是香火鼎盛,只是先帝驾崩后,今上登基,因少年时深受其害,对佛道之术深恶痛绝,那观也就渐渐荒废。
如今这少陵山只是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山罢了,三黄老人这样尊贵的身份,难道会在那里落脚?
宁见山半信半疑,但谅马元良也没有敢骗他的胆子,还是招手叫来心腹,交代道:“宁福,你去打听打听,此事可是真的?”
*
“清和兄,再有一炷香功夫,咱们就能到山顶了!”柳寒尽跃步走到一块平地上,站在树荫下眺望山路,额头上泛着薄汗,眼睛却亮晶晶的。
他回过头朝身后一个步履沉重的青衣男子喊道,听到他的声音,那人缓缓抬起头,面如白玉,清隽如画,若是走在京城大街上,必会惹无数女子流连注目。只是此刻,沈逸之一脸生无可恋,喘着粗气,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吐槽:“景、明、兄,你半柱香前就这么说了。”
啊这……柳寒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道:“我这不是想激励你再坚持一下吗?”
“嘿嘿。”
沈逸之淡淡瞥他一眼,虽未言语,但那眼神让柳寒尽立刻读懂了。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拍胸脯道:“清和兄,我来扶你上去!”
沈逸之微微挣脱他的手臂,稍作休息后,才平复了些气息:“咱们都是读书人,也不曾见你做过什么体力活,这山不矮,为何你倒游刃有余?”
柳寒尽没想到他问这个,想了想才回答:“兴许是因为年少时总是在外瞎跑吧。你知道,我年幼时一直随父亲在外上任,父亲忙于公务,母亲疾病缠身,一直留在京城养病,家里没人管我,只有纪……额,我父亲的一位好友经常来看我,他带我玩蹴鞠、射箭、游玩骑马,甚至还教了些傍身的武艺,虽说现在忘得差不多了,但也叫我比旁人身子都强健些。”
原来如此。
沈逸之略带好奇:“那你与这位长辈关系倒是不错,他如今可好?”
柳寒尽脑子里顿时浮现出纪云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头皮一紧,含糊着应了一句:“身体,挺好的……就是因为亲人离世可能有些心结……”——喜欢穿女装罢了。
沈逸之面露抱歉,柳寒尽一看便知道他误会了,抢先一步开口:“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沈兄,咱们还是快点吧,若是再耽搁,恐怕打扰三黄老人用膳。”
日头逐渐西斜,沈逸之一看,也加快了步伐,便把方才的对话抛到了脑后。
两人急行数里,终于赶在午时之前来到了山顶。少陵山山下草木茂盛,山顶却只有寥寥几棵松树,柳寒尽一眼便瞧见了那座朴实无华的小院落。
“想来信上所说便是这里了吧?”
他神采飞扬地朝沈逸之比划着,沈逸之素来平静的脸庞上也没忍住透露出几分喜色。
他从怀里掏出信笺,又确认了一遍:“我家中长辈所说,少陵山顶北边有一座二进的小院,门是普通的柴扉,右门扉上有两道刀刻的印子,门前还种了棵歪脖子松树。”他抬起头,笑容不自觉地洋溢,“正是此地没错了。”
“那……咱们去敲门?”
沈逸之点了点头,抬脚往门前走去。
离院落还有一段距离,柳寒尽好奇道:“我与清和兄认识多年,之前却没听你提起过这位长辈?”
沈逸之顿了一下,答道:“是我族中的一位长辈,从我少年时就经常通信,他才学渊博,对典籍、时事都见解颇深,常有常人难以想到之角度,却精妙契合,我的文章也是受他指点颇多。”他想了想又道,“只是说来也奇怪,我一次也未见过他真人,问过祖父,他也只是说这位长辈常年云游四海,行踪不定。我猜测其中应当有隐情,只是事关长辈也不好多问。”
“想必也是位同三黄老人一般闲云野鹤的高人吧。”柳寒尽道,又点了点头颇为认同,“不然,他怎会知道三黄老人的下落呢?”
“……也是。”沈逸之愣了一下,也是一笑。
轻扣柴门,没多久,便有一位垂髫小童来开门,他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跟年画上的童子似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藏不住的机灵可爱。
打量够了,小童轻咳两声,学着大人的样子低沉开口:“来者何人?”
沈逸之并未因为他年纪小就轻视,郑重地递交拜帖和访信:“小师傅,我姓沈,名逸之,此次受家中长辈所托,特意来拜会三黄老人。”
“师父说他不见客。”小童看也不看便拒绝道。
沈逸之坚持:“劳烦小师傅把这封信给三黄老人,他看了一定会见我的。”
小童狐疑地瞥了他两眼,白嫩的小脸略带犹疑,柳寒尽在一旁帮腔:“小师傅,你就帮帮忙吧,我们两个真是诚心来访,反正也不费什么事,若是你师父看了信还是不想见,那我们立刻离开,绝无二话。”
“那行吧,你们乖乖的在这里等我。”小童从沈逸之手里接过东西,屁颠颠地跑进了门,还不忘顺手把柴门给关上了。
沈逸之回头,正巧柳寒尽也看了过来,黑亮的眸子中满是鼓励,他交握双手,心中的紧张稍微缓解了些。
过了一盏茶的时候,柴门再次打开,柳寒尽好奇地看过去。
只见一个身穿道袍的长髯老人缓缓推开门,被门带起的阵风把他长至腰间的胡须吹拂起来,袖袍随风鼓荡,颇有仙风道骨之意味,只是脸上却满是不耐之色。
这便是三黄老人?
柳寒尽还在疑惑时,那老者目光逡巡,忽而朝他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朗声道:“那后生,你是沈家的人吧,随我进来。”
沈、柳两人都是一愣,跟在三黄老人身后的小童连忙纠正:“师父,你认错了,那个才是沈公子。”
三黄老人眉头一拧,朝沈逸之的方向转过来,似是疑惑,紧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那你随我进来吧。”
他背着身转过去,沈逸之面露喜色,柳寒尽也高兴地朝他使眼色,压低声音道:“沈兄,难得的好机会,你快去吧,我在门外等你。”
他脸上的喜悦没有半分勉强,丝毫没有为自己没得到入内的机会而遗憾,沈逸之也不是扭捏之人,朝他拱了拱手,便迈大步跟了上去。
柳寒尽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颇感枯燥,百无聊赖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扭头间忽然注意到了蹲在门口打量他的小童,心念一动。
“小师傅,你会不会玩羊拐?”
小童歪着脑袋,眼神清澈:“什么是羊拐?”
柳寒尽笑了笑,仿佛一个正在诱拐孩童的不怀好意的花子,正欲回答,忽然听到从山下传来一阵嘈杂,他皱了皱眉,朝远处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