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
“她在那!————”
“杀了她,拿到上赋剑回去领赏——!”
琷芜半跪在雪地里,膝盖骨碎肉模糊,整个人被刺骨的冷风压得微微颤抖,疼得受不住力,在灰沉沉的雪地里,犹如快要顰死的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含下喉尖涌上头的血,忍着痛,手指掐力快速点穴,止住被敌人刀锋裂开的,还不停往外涔着晦血的腰腹。
“有毒……”
她愣愣地不说话,因为真的太累了。
迭血伐乏,带着悲恤,寒毒兢刺骨骼,伤藏杂在旧衣间隙处,手臂上的旧木珠碎了一地。真说起来,她全身上下只剩下指尖最后一丝的力气,紧紧握着手中一把破破烂烂的剑。
她麻木地闭上了眼睛,现在,真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了。
隘雪大硾,捱风悬骷,高崖上空传来一阵一阵的戚戚悲切号角声。
是敌人吗……
寒风凛冽,夹着斑斑碎冰和血腥向她吹了过来,她的发丝乱了乱,却是拢不住的疼,过了小半夜,琷芜最终还是撑不住毒素反噬的冲力,断断续续地呕出了心头血。
“咳咳咳!……”
整个雪域惶惶,她咳着咳着,慢慢的,泪与血糊融在一起,在霭皑雪地中显得格外刺目,但是,最后她连咳喘的力气都没有了。血珠埋落,脏染了半地的白,她在原地愣了许久,神色茫茫不聚焦,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自己在做什么,就如同行尸走肉一样。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震颤巍巍,突然她就像活过来了慢慢借了力,提着一口气,凭着缺了半块口的剑柄,一步一步滚爬到离她不远处的岩峰。
那是一个离天上月最近的地方,听说能照亮世界上所有人的归家路。
雪地上擦过一片的血,夹着泪,红得刺眼。
本来想着活的时候没有个活样,死了也得要有个有尊严的死样。可是手中的断剑实在无法支持她的身体,“碰!”的一声还是断裂开来,成了不齐全的两半,本来半跪在雪地上的她最后脱力重重地摔进血雪里。
好狼狈。
拳缩紧,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听到了远山高风的声音。
“出剑。”
是了,该出剑了,可是她的剑真的就这么断了。
眼泪掉下来,顺着她脏兮兮又饿得脱相的脸庞,一点一滴地,她就这么哭了,因为剑真的断了,一切都完了,也晚了。
最后一次机会。
……
“……有孩子?”
“这里居然还剩下个这么小孩子,我的天呐……你们快来看看!”
“还是个小女娃,啧啧啧,全身脏兮兮的,臭死了。”
“躲在鸭圈的粪坑池里面整整四天……可惜外面人都死光了。”
“……”
“诶,那疯疯癫癫的老头过来了,你瞧。”
人群纷纷让出一道路,对眼前这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有些避之不及,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打着八百个心眼子,神色各异,窃窃私语。
老头逆着光向她走过来,手里轻轻握着一把骷木骨剑,垂头望向她,上了年纪而浑浊白黄的眼珠,鬓角白发苍苍,衣旧难辩。
五岁的孩子听到脚步声,小心翼翼地抬头,握紧伤痕累累的拳头,神色茫茫,干裂开来起纹的嘴巴,支楞着张张合合。
那是琷芜她第一次见到老头。
眼睛有点痒,于是闭了眼,揉了揉又睁开,最后只有一滴眼泪掉下来。
“害,乖乖,乖乖,咱们不哭咯。”
一个弓着腰影身慢慢落了下来,像一座不高却足以慰风尘仆仆的山,为她挡住了外界的一切的纷纷扰扰。
老头轻轻拍拍她的头,然后缓缓牵起她的小手,带着她稳稳地,一步一步向前方走去。
满地尸横片野,骷血荒芜,被烧的又抢的,杀的又死的。
她突然被人捂住眼睛,眼前的一切如同噩梦一般的存在都通通散去,那人的指腹薄燥,只带着一丝暖,却足以让人心定。
“走,乖乖,我们回家咯。”
从此雪见高从南,北山鸠分别。
“……”
要死了,琷芜想,眼睛睁不开,至少最后一回,剑柄还握在手里。
谁知道她的道早就被他人所定了下来,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终究还是大梦一场空,不得善终,恶人自有因果报应,善人潸然寻道无常。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为师门报仇……雪落下帷幕,划开了层层血莲,刺得淋漓。
剑锋从磨砺出新,到了最后的时候,魂断神伤。
还是冷。
冷得她眼角的几滴泪都被冻得发慌。
琷芜闭上眼睛,吐出血沫,她想了想,准备引爆体内快要碎掉的金丹和对方来一个最后的回击。
她门派有一个法子,是他们几个师兄弟自己偷偷摸摸创的,可以在最后的危机时刻,用“锁丹术”这一术来破局。
破局,破获,破旧,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小师妹,如果有一天,啊呀!我是说真的有这一天,林易休,你别打我!我又没有乌鸦嘴......”
无疾山上有一颗百年苍天梧桐,名叫“蜀树”,蜀树蘩叶入川,盎枝祝暖,四季同春,年少时师兄师弟们总爱在树荫下练剑听训,重符成术,闲时乘凉醉,梦同年郎归。
“师兄悄悄和你说,你就用“锁丹术”,诶嘿就是这个,来,师妹,师兄我给你演示一下……”
三师兄戚爻手里紧紧抱着他的符纸,在掺着片片枝丫的淡淡光晕下,笑眯眯地向她摇了摇,一旁的大师兄林易休懒洋洋地抱着木剑,半身漫不经心地依靠在古树身边,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而四师弟尘济则乖乖地坐在她身边,捣鼓着手里的药蛊,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参含着浓浓的笑意。
“咳咳!把坏人林易休的丹田给锁起!然后运剑,诶诶诶!师妹你快看我!我把他给秒了!哈哈哈你也太菜了吧林易休…..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好师兄好师兄!别揍我,轻点轻点!”
只见林易修抬手一道剑光,把一旁得意洋洋的戚爻吓的连忙抱头,快速闪身蹲下,逃窜一般躲到她身后,尘济笑着转头看着他,手臂里藏着的小蛇却被这波操作动静惊恼了,慢慢爬出他衣袖朝戚爻吐红丝。
………
她应该也是笑了,握着手中的几个师兄们亲手给她雕的小木剑,在这难得的偷闲时光中。
“......不过,有我们在,你肯定用不到这个,对吧,诶!你休想向师傅告状!这符术是我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扶弱济贫的好东西!怎么能叫邪术!将来我可是要当符术大师的......”
“师妹师妹!……”
“......”
可惜,可惜,没有将来了。
琷芜睁开眼睛,在心里开始默念有些对她来说陌生的术语。
对她现在半死不活的状态来说,能干掉几个是几个,最好能把藏御宗派来的那个唧唧歪歪的娘娘腔小副宗主给干掉。
只不过她没剑可运,也运不起剑然后像小师兄那样为自己破局了。
于是她吐出嘴里的血沫,提起破剑柄,运气等待时机。
她真的有些累了。
雪域冷的出奇,残雪大片,凛飕飕地下得正紧,天地肃杀,云压得低层,着不透光影,朦朦胧胧的一大片,可她突然也感觉不到冷了,因为没有时间了,一切都太迟了,将她的心都踵踵地割裂成一片片。
双发断断续续斗了快半个月,从一开始的穷追猛打,恨不得想下一秒取她项上人头夺剑回去领功,到后面实在打不下来,因为琷芜的命实在是太硬了,是以想要硬生生把她身上所有的道具和招数给通通卸干净,打消耗战,让她无处可避,像个疯子一样拼了命的逃。
不过,如果藏御宗的人知道了他们派来的精英才士连一个刚结丹的小女修都斗不过,还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会怎么想。
不过,时机到了。
天地之间,刀剑打斗声猛然四起,杀机迫近,悚然的杀意乍现!
"铮——!“
断剑出鞘。
随着琷芜持剑运气起势,铮铮剑鸣惊空长啸,将一道道铺天盖地的剑影都统统震成齑粉,刺目髒血的刃光竟硬生生将周边大片喧嚣逼退,足尖轻点,凌于半空,利落翻腕挽出一道道剑花,剑意锋利瘆人。
可偏偏寒毒作恶,终究不敌,还是断断续续地咳出了血。
她“碰——!”地一声重重地摔落在地,颤着地抬起手掐诀,看向渐渐逼近的人群。
终是天道不容她。
“怎么变得这么狼狈啊,连腿都断了,琷芜道友。”
领头的小副宗主秦洹手握羽扇,眯着眼睛笑着说。
“也不知道肓暨那老头子看到自己的最后一个徒弟的死样会有什么感觉。”
“啊,不对,他也看不到了,抱歉啊琷芜道友呵呵……”
琷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秦洹迎着她的目光,好笑地倾扇摇摇头。
“本来看在昔日太初同窗的分子上,只要你把你那小门派的上赋剑交给我,我就好心放你一马……但是你怎么这么固执,宁可把剑折断也不肯让步呢,那么好的剑,在你们这种小门派手里也是浪费,发挥不出什么作用来,还不如让给我……”
他眯着眼睛,垂眸看着她。
“反正你们门派不也是自诣以苍生为重吗。”
“可千万别忘了你的师门是怎么死的呀。”
“……”
琷芜闭上了眼睛,恨,怎么不能是恨呢,明明都要死了,恨意却在心头挥之不去。
不过也要结束了,恨就恨吧,她这一辈子说长说短,可笑的是连恨都没有去学会。
她的道心早就破了个半死。
她笑了笑,在秦洹等人将要靠近时,毁剑魂,运术气,引爆内丹。
于是天地瘴骤,苍山浮屠,带着万步错恨难消,雪终,月落参横满天,血殁黪痕。
剑在,人在。
剑断,人亡。
想当年剑锋出,蓑衣笠,一剑万里江山图,便成了半个江湖。客死他乡,剑木难春,剑无剑,人残人,可惜,世上再无她……剑南春妄断骨,她抬头眯着眼望着远处那一高悬月。至于死不死,活不活的都下辈子再说吧。
也不知道来年的雪,是不是也下这么大,落寞万千,缺朽难圆。
可惜世上再无她,一剑悬喉万丈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