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京是个难得暖春,积雪早早的就化开成片片水滩,天下起了薄雨,琷芜手执油纸伞,漫步在烟雨细楼中。
董倩老早就在院里等着了,看见琷芜就欠了身细语道:“二小姐。”
琷芜抿唇不语,微微点头,董倩就微微俯身请她入了大堂,上了东位,然后欠身退了下去。
“今年是个暖春,你看,窗外树上枝芽都慢慢长出来了,阿芜。”
琷芜抿了一小口茶,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将视线移向了面前的人。
“啊,是我不好,忘了你不能说话,抱歉啊二姐。”林宛毓轻轻放下手中茶杯,缓缓叹道,抬袖掩去嘴边笑。
琷芜慢慢眨了眨眼,也眯着眼笑了笑,然后继续看向窗外。那有一只刚刚醒的小雀,在屋檐处扑打着翅膀,上下飞着,却怎么也飞不出这林家宅院的高墙,急的不停地叫唤,实在是有些可怜。
“这次叫你来,是因为方家。”
琷芜又喝了一口茶,很烫,但是在她那边是没有这样好的茶,她听了林大小姐的话,也明白她们的意思。
林家只有一个二房生下的儿子,三个女儿,算是人丁稀薄了,其中二房嫡长女林疏葶在前几年开春的时候就入宫去了,如今好像当了个嫔位,而三小姐,也就是面前这位,倒是庶出,在林家主母高氏去了之后二房主子娶了个陈家女做妾,随后生下的,可是两人的年岁竟相差无几,这也是后话了。
不过林家二房在去岁喝花酒时落水没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林家,因此二房目前没有什么水花可以翻闹出来。
她就比较尴尬了,她是林家大房高氏从佛山寺捡回了的弃婴,不算完全的林家人,因为是个哑巴,叫她声二小姐也不过是看在他高家一个面子,而私底下是不是这样也不知道了,不过这些年高家和林家关系倒是的有些僵,连林疏葶也不怎么问信给这些林府人。
她回神过来时,林宛毓还在和她讲《女戒》,听的她实在是有些困了,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而林宛毓也没有因为这个冷场和面色不虞,依旧继续温声温色地和她讲……
“那你和方家的事,你觉得如何,毕竟也是为你打听来的一门好亲事。”
林宛毓柔柔地看着她,仿佛她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琷芜被她这说教本领给惊服了,一个哑巴能说些什么。
于是她假装听不懂,对林宛毓笑了笑。
于是林宛毓又和她讲了一下午,这次不讲那些云里雾里的大道理,直接入了正题。
方家二少爷是个上京人都知道的病快子,坊间都传闻说怕是活不过今年了,方家人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神神叨叨的老方士,望侥幸最后有什么妙方灵招,老方士一算不知道,算了吓一跳,开始支支吾吾地翻弄古籍药理,摸骨运气,一弄就是半个月,急的方家老祖母都快要跳起来了,才慢慢道来。
“此子命中带煞,人途多舛,鳏寡孤独,这难说啊……”
眼看老人家快要喘不过气了,老方士咬了咬牙,毕竟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了这么久,他犹豫了许久,看着周围人怒怨怀疑的眼神,老半天从怀里掏出一张极旧的破符纸,把前几日从方二少爷那取到的一滴血滴了上去,开始就地算运。
这是他从一个地下黑市上花了重金押了半条命得来的好东西,叫什么缘什么的符,好像能够把一个将死之人的命格和与他本身命格相克的人相换怎么的,那个老道士也没说清楚,反正应该是救命的,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他就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假方士,平时靠装神弄鬼来骗取钱财,虽然不懂那些算术,最基本的脉象还是略懂一二,要不是看方府给的多,他才不冒这个险,白白地砸了自己日积月累辛苦骗来的好招牌和名声。
但这老方士最后一算出来,竟然是林家那个人尽皆知的又傻又哑的孤女。
在周围人都纷纷炸开了锅的同时,他在原地默了许久,看着黄符纸叹了口气,突然一滴雨水滴落在他的肩上,渐渐是两滴,三滴......上京下了一场大雨,和着雷声震震,淹湿了寒春。
病秧子配傻哑巴,虽说嫁进方家可以保证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但究竟是福是还是孽,都是解不清断不开的命数罢了。
“......”
林宛毓喝着茶,看着窗外的雷雨,琷芜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在昏暗烛光下有些看不清身影,却显得淡尘,其实这件事说白了早早就定下来了,问她不过是看在高家的面子上走的一个小流程。
更何况这后面本就有高家的意思在。
说来也是奇怪,琷芜她这几年时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在恍惚之间梦见一些看不清的却觉得无比熟悉的面孔,听不透的山风,还有一把火,火反反复复,彻彻底底地烧裂了人和山,在长长短短,嘶声力竭的惨吼哭喊声中,碎成了一把葬沾了无数血和灰的断剑,将人魂埋葬在天地之间,乞求魂归故里。
每天恍恍惚惚地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真真假假,怕火更怕人心。
时日一久,就此成了旁人眼中的又傻又哑的弃儿……那时候林府老太爷刚去,她不尴不尬地在林家祠堂里面抄经,说好点听的,她是林家大房留下来的遗孤,是真正开了宗庙,上了林家族谱的,可是说难听点……
“偏偏不是亲生的,是捡来的。”
“就是说啊……”
“就是命好罢了,一个没有人要的弃婴。”
……命好,我吗。
“嘘。”
一个轻瘦的身影在她身前落了下来,用手缓缓捂住了她的耳朵。
带着轻轻的桂花香。
是高氏。
可是高氏后来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单纯地将她的耳朵捂住,然后默默把她抱在怀里,于是她像是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许可一样,攥紧了高氏的衣袖,把整个身子往高氏的怀中缩去,最后犹豫了很久,头轻轻地蹭了蹭高氏的脸。
……
她想起了层层叠叠的衣袖间,手臂上从未离过身缠着的绷带,以及绷带下的累积起来的大小伤口。
本就在别人心里是个累赘的她,在高家派人来的时候,林府终于借这个机会把她“送”到了高家庄。
那里是她此生一辈子最大的梦魇。
高家,是自开朝以来就以女人当家的氏族,在高府里面,没有男人的身影,只有女人,而家族生存下来的办法,其一就是联姻。
高家人有个规矩,只要是嫁出去作为联姻的女人,都要随夫姓,并且只要是生下女儿,就必须送回到高家,以后夫家再也不能与其有任何交集和关系……
但这些都是流传在家籍百姓中的只言片语,至于其中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无从知晓了……
但自幼便作为义女侍奉在林家主母高氏身边的琷芜,其实也算是半个高家人,有一次她被高氏母族派来的人带回高家,说她算是林家高氏的女儿,带回去认为高氏子女……
衡平四年,那是一个阴雨天,灰沉沉的天压着冷风,点点薄细的雨湿透了林家高氏的雱合院,寒枝慛堆,残落满了叶。
琷芜记得,高氏应该是哭了,天暗沉地看不见光,蜡火早早地就被冷风扇侵刮倒,吹散化下成了一地的层层月光。
一滴眼泪从高氏眼尾坠落,搅碎了月影。
可高氏她像一个没有生气的石头,就静静地坐在原地,任她被一群人死命压着带走,离她越来越远,越离越远。
像是命中注定的结局,任谁都琢磨不透,参悟不了。
她其实应该害怕,恐慌,甚至是大声嘶吼,拼命挣扎。
毕竟那时的她仅仅只有六岁,离开了所谓母亲的怀抱。
她应该恨她的。
对了,她其实应该唤高氏一声母亲的,只是她好像忘记了她是个又傻又哑的乞儿,像兽一样,一声声不似人样的凄泣嘶吼在高氏的陈旧的雱合院里断断续续地响了又响,凄厉风雨倾杂了所有的点滴回忆,最后换来换去,留下了高氏一滴微乎其微的泪。
直到故人西辞,那一句“母亲”,也没有亲口说出来。
血漪在门区木楼下斑驳模糊,一时栩然衰衰。
可琷芜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从此天人永隔,一江水为竭。
衡平七年,林家主母高氏林琷筕于雱合院病逝,兰摧玉折,瘗玉埋香,享年仅二十三。
林家大房林海禾,室迩人远,单鹄寡凫,痛楚,大病四日,溘谢殂殒,林家与高家举丧一月,吊念悼榱。
停灯向晓,抱影无眠,秋风扫落叶,白露横江。
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感到了悲伤,直到这一天的到来,直到她感觉有不绝雨水从她身上流下。
命蹇难度,黪道无痕。
最后的最后,那模糊不清的命运再次捉弄,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