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鬼界庆典结束。汐乐回到天迦山,方才知道外面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想到光逸殿问问雁霄何意。一向以苍生为己任,以弥兰化疫戈的帝君,为何如今却要置身事外?那两种疫病绝非普通疫病,难道只因是自然规律,而神不可为吗?行至阶下,正逢一神官从殿中出来,是接替景言的新武神方执,他还是个小神官时,曾受其指点,极为敬仰汐乐。
方执疾步上前,恭敬道:“汐乐将军,您可是要向帝君问那云槐之事?”
汐乐点头应是。
方执道:“那您还是请回吧,不必趟这趟浑水。”
汐乐敛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执左右望望,侧首低声道:“将军您可是这天迦山唯一的女武神。孰是孰非,孰轻孰重,您最拎得清。难不成您还要和那些罪人同流合污吗?”
汐乐自然知道他口中的罪人是谁,她冷笑一声,道:“你说得对。若拯救苍生便是同流合污,那这浑水我趟定了!”
方执一脸失望地道:“冥顽不灵!我看你是被那鬼怪迷了心智,竟全然不顾自己!若不是看在你过往提点过我的份上,你以为我会好心提醒你?”说罢,方执便甩袖愤然离去。
他声音不小,引来了不少人在远处围观,众人眼中皆是嘲讽。
汐乐懒理那些目光,抬脚便要踏上仙阶,但刚迈出一步便停下了。她望向长阶之上的高大殿宇,回想往日,神官们有半点儿风吹草动,雁霄都一定会出面调停,如今却稳坐高台,一点儿要出面的意思都没有,结果不言而喻。那便索性不见!
汐乐离开天迦山后,叫上枫弋,直奔云槐。即便二人早有准备,可亲眼看到时,仍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血蛛疫和狂木疫以极快的速度在云槐全境蔓延,因症状可怖,百姓人人自危,无论感染与否,皆以帷帽示人,远远望去,恰似白日幽灵;若不小心与人相撞,嘶哑的尖叫声立时响起,人们闻声色变,慌乱逃窜,又似鬼现人间;城外焚烧尸体的火光与黑烟弥漫,人们悲伤有之,恐惧更甚,生怕下一个死去的就是自己。
当二人见到明祈等人时,他们个个神色疲惫,却仍是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一刻也不曾懈怠。当他们见到二人时,眼中只有短暂的欢喜,顾不上叙旧,只是匆匆说了几句,便又投入到救治中。
汐乐找到云湘,她正埋首在成堆的医书和药材中,旁边摆着一排正冒着热气的药罐,整间屋子都被药味熏透了。
云湘听到脚步声,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并未抬头,道:“汐乐你来了。”她在这屋里已经三天没有出去了,话也说的极少,话音刚落,她便咳了两声。
汐乐赶忙给她倒了杯水,道:“这段日子你们累坏了吧,我们竟然到现在才知道。”
云湘抬头看她,温声道:“可别这么说。你们现在来也不晚,人多力量大,你们可是我们最坚实的后盾!”
汐乐看到桌案上一张张药方,担忧道:“这怪病不好治吧。”
云湘苦笑一声,道:“太快了......原本我已经找出治疗的办法,但感染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蔓延到其他国家,瘟疫还在不断地变化,救治的速度根本赶不上......”
“不仅如此,这两种瘟疫还必须在清明前治愈,否则一旦槐丝子开始繁殖,疫情将更不可控。”
汐乐有一不解:“这两种瘟疫的症状都十分怪异,既非寻常瘟疫,可是中毒?”
云湘摇头道:“起初我也怀疑是中毒。弥祯研究的机关人被盗,我甚至以为是被什么人下了巫蛊之术,可我们多番排查无果,直到其他国家也接连出现,始终没有找到这瘟疫的来源。”
汐乐道:“现在我们来了,咱们一起解决。”
云湘也不跟她客套,指着那一排药罐,道:“那就请你帮我盯着那些药吧。”
......
此后半月,虞致研究出利用古琴弦音缓解患病者的情绪,以此来延缓病情发展的速度;母依率王城将士定期为百姓发放配制好的硫磺和艾草,用以烟熏房间的死角以灭卵;明祈根据狂木疫畏寒的特性,将忍冬藤汁混入冰片,低温保存涂抹于患处,抑制毒素蔓延;遥岐和枫弋则定期为云槐及周边各国传递最新研制的药方及相关物资。
风雪过后,冷沉多日的天终于放晴。西市当铺家的哑姑,兴奋地捧着一碗混着符灰的水挨家叩门。她手脚并用,十分卖力地向人们展示她碗中的水,说这水能把这瘟疫治好。
街坊四邻面面相觑,笑道:“给咱们治病的可是天迦山上的神仙,这一碗不知哪来的符水还能治病?”
“就是就是!哑姑你别是得了疯病,到我们跟前来耍疯了。”
哑姑见众人不愿相信她,急得直跳脚,这一跳,脸上的面纱掉落,一人瞥见她的脸,惊呼一声:“她的脸!!你们快看她的脸!!!”
众人闻声纷纷望向她,只见她原本因狂木疫而结痂的脸,如今却光滑平整,连一点疤痕都看不出来了。神仙给的药膏都没这么管用!
众人一拥而上,全是问哑姑这符水是哪来的。哑姑指了指西市尽头的那条巷子,那里来了一个从月氏国来的卖货郎,符水就是从此人手中买的。
“朱砂点眉心——馒头镇魂呦——”
“三更保命,五更还魂,鬼王见了也绕道走呦——”
身披麻衣的卖货郎靠着扁担坐在地上,口中含着一根草棍,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着。百姓们慕名而来,不多时,就把这条巷子排满了。
卖货郎吐了口中的草棍,站起身望了眼排起的长队,眉毛上挑,道:“各位都是来买符水的?”
此话一出,众人七嘴八舌地争抢着要买符水,卖货郎笑了一声,道:“各位稍安勿躁。这治病讲究对症下药,此两种邪疫症状不同且变化多端,不可一味地喝符水啊。”
众人觉得他说得在理,都安静了下来,为首那人道:“那你倒是说说,如何对症下药啊?”
卖货郎从箱子里掏出了几样东西,每样东西上都分别贴上了不同颜色的纸条,用以分辨血蛛疫与狂木疫。
卖货郎一手拿银针,一手拿朱砂,压低了声音,道:“这治疗血蛛疫只需每日刺破红纹放出一杯血,夜间再用这朱砂浸浴,坚持七天,便可血清病除。”随后又拿出一个刮痧板和一个人血馒头,又道,“而这狂木疫治疗的关键,就是用这刮板刮除结痂,再吃了这点了人血的馒头,便可恢复如初!”
一人疑惑道:“这是哪里来的治法?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卖货郎道:“唉,怪我来得太晚了。这法子在这人间五国早都传遍了。这治法立竿见影,你们那个哑姑娘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别说是平头百姓,就连那皇亲国戚都用呢!神仙的药救不了咱们普通人,咱们不得寻求更好的办法嘛,这灾年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我也是想尽绵薄之力,才冒死挑了这些货来到云槐啊。”说罢,卖货郎不禁掩面拭泪。
众人听罢,不少人心里都开始动摇。神仙的办法虽有用,但进程缓慢,时刻都带着隐患,哑姑的变化他们亲眼所见,这法子保不准真能行。
一人道:“那这些都多少钱?”
卖货郎道:“不贵不贵,一样十两银子。”
“什么?!一样东西就要十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卖货郎道:“哎呦您可真是冤死我喽!您去外面打听打听,这些东西在别的国家,可是十两金子起步。我才卖十两银子,这贵吗?况且所有的东西只需要用这一次,若是过些日子来了别人,卖的只会比我更贵,到时你们再想要我这价钱,那可是打着灯笼也没有了啊。”
在卖货郎的循循善诱下,想要活下来的心情战胜了一切,众人纷纷掏出银两,不够的就用自己身上的配饰凑,不一会儿,就把卖货郎的东西买空了。
买过的人回去使用后,发现竟真有奇效,消息不胫而走,百姓们开始拒绝按照先前防疫的办法,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找卖货郎买药,可卖货郎早不知去了何方。而那些没有买到的人,便按照先前卖货郎说的,自制神药。一时间,百姓们像着了魔一般,即便是弥祯和虞致亲自来说,他们也听不进去了。
枫弋将那从百姓处得来的符撕个粉碎,气急道:“那些人怎么回事?咱们天天给他们送不要钱的药治病,他们却宁愿自割血肉,相信那歪门邪术?”
明祈轻叹了一声,道:“灾难面前,人心惶惶。他们也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
弥祯却道:“真是可笑啊,从前欢天喜地拜神仙救命的是他们,今日头破血流夺朱砂的还是他们......我尽心救治,竟比不上那几张鬼画符?!”说着,弥祯一把将案上的药杵砸碎,瞳孔收缩,浑身颤抖。
三人被弥祯的反应吓了一跳,遥岐一把上前拉住他,道:“弥祯,你先冷静!你怎么了?从边境回来你就不对劲,到底发生什么了?”
弥祯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怔然地看了一眼遥岐,甩开他的手,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道:“我只是有些累了。你们都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三人见他不愿多言,便只得离开了。
七日后,王城各处皆传来有百姓暴毙的消息。不仅如此,周边各国也接连传来有百姓因使用此物而暴毙的消息。一时间,民怨四起,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云槐,指向了弥祯。
“云槐人都是瘟种!你们就该把那些毒草毒虫带回坟里烂透!”
“云槐亡,瘟疫止!杀人国都该绝后!”
“你们云槐造的孽凭什么让我的孩子来承受?让弥祯滚下来偿命!”
“斩弥祯头祭天!屠云槐城净世!”
“铁蜘蛛,木人咒,云槐造的棺材钉;红丝缠,绿皮烂,九代子孙死不断!”
......
人间百姓死伤无数,焚烧尸体的黑烟将来之不易的晴天罩上了一层黑雾。雁霄大怒,将遥岐和明祈召回天迦山。恰逢此时,鬼界差人来报,急需枫弋回去主持大局。最后,只有云湘和母依还留在云槐。
当枫弋与汐乐回到鬼界时,竟发现封印在焱刹场岩浆下的厉鬼开始躁动,青灰色的躯体层层叠叠涌出,想要挣脱锁链的束缚,没有五官的头颅相互撕咬,断肢在黏液拉扯中重新黏合。
焱刹场的其他的鬼怪仿佛受到某种召唤一般,一个个接连丧失心智,暴躁狂怒,他们相互啃食,发出“咔嚓”的脆响。被拉扯出来的肠肚、脑浆、眼球,混着血,与那些鬼魂死死地搅在一起。
渡和风奚正带领众鬼镇压,看这架势,他们似乎想要离开鬼界,去往人间。
枫弋即刻将鬼界封锁,以法力镇压,同时,枫弋觉察出他们体内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他有预感,这种力量绝不会只在鬼界出现。
天迦山。光逸殿。
遥岐他们到时,整座大殿上,只有雁霄一人。
遥岐、明祈欠身道:“帝君。”
雁霄背着身,没有说话,沉默片刻后,才道:“你们可悔?”
二人怔了一下,道:“为何要悔?”
雁霄转过身,抬手一挥,人间的景象便出现在三人面前。
原本只在人身上才有的血蛛疫与狂木疫,如今已经发展到动物身上,人间大地,所有的动物都因感染了瘟疫而性情大变,它们攻击人类,同类相残,流下的血液更是令草木枯败。这幅景象,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了。
二人大惊道:“怎么会这样?!”
雁霄道:“我早就警告过你们,不要插手此事。弥祯早因你们飞升而心有不满,如今他在人间大肆传播瘟疫,万灵哀鸣,
天迦山也要受他牵连了。”
明祈道:“不可能!弥祯绝不是这样的人!”
遥岐道:“帝君,此事蹊跷,定有隐情,还望帝君明察!”
雁霄道:“多说无益。如今弥祯危害苍生,我要亲自将他斩杀,平息此劫。”
二人异口同声道:“帝君不可!”
明祈道:“帝君,当下最要紧应是众神协力化解疫情,杀一人平众怒,绝非上策啊!”
遥岐道:“帝君,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定能查明真相!”
雁霄面色一沉,厉声道:“你们等得起,苍生等得起吗?不若你们现在就回去亲眼看看,若我所言非虚,弥祯,我定斩不饶!”
二人相顾无言,遥岐沉默片刻,看向雁霄,道:“若弥祯确存祸心,我会亲自处置。”
明祈:“遥岐!你......”
雁霄道:“好。待你归来之时,这帝君之位就是你的。”
当二人再次回到云槐,这里早已乱作一团。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这皇城中已没有多少活人了,留下的要么逃不掉,要么不愿走。
街角有一幼童,窝在老妇的怀里大哭:“我......我们是要死了吗?”
老妇将幼童紧紧抱在怀里,轻柔地,一下下地安抚着,她的神情却格外平静,道:“是啊,我们都会死的。人死要立碑,但这就是我们的家,无名亦存。”老妇捡起两块木板,又道,“来,我们把心愿写在这上面,就当是我们的墓碑吧。”
幼童不再哭泣,转而仔细地想了想,咬破手指,在木板上写下“我想再吃一碗奶奶包的小馄饨”。老妇笑了笑,在木板上写下“我想再给我孙子包一次馄饨”。
“天要塌,我们笑。手挽手成桥......”
最后,幼童再次唱起那首童谣,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这样的木牌不止一个,明祈捡起一块被折断的木牌,木牌上沾了血渍和泥灰,内容也不全了,只是依稀可见“......卤味坊,开业大吉”。
明祈心头一酸,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崩塌,道:“如果帝君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会帝君之位杀了弥祯吗?”
遥岐攥紧了拳头,没有说话。
二人兵分两路,明祈去找云湘,遥岐则直接进宫。
明祈见到云湘时,她已因过度消耗法力险些晕倒。明祈疾步上前接住她,焦急道:“云湘!你怎么样?!”
云湘闭着眼,微微地喘着气,好半天才虚弱地睁开眼,道:“来不及了......再过两日便是清明,来不及了......”
明祈眼眶一红,颤声道:“我在呢,我在呢......我会有办法的......”
云湘突然抓住明祈的手臂,道:“我有一个办法。只是,你要帮我。”
明祈道:“你要做什么?”
云湘抚上自己的肚子,眼角流下一滴泪,道:“人间大乱,帝君定不会放过云槐。而今,我觉察出人间鸟兽失智,草木荒芜乃是受一种极强的力量影响,此事定不简单。我为医神,却没能治好这场瘟疫,而今唯一的办法,只有......”
明祈打断她,道:“你不要再说了!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做!”
“明祈!”云湘咳了两声,道:“夫君,只有你能帮我......对不起......孩子,就拜托你了。”
明祈早已泣不成声,即便他此刻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却也别无他法。他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感到无力无助,也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
明祈将云湘抱到一处草屋中,他掌心运出一道白光,落在云湘的肚子上,一炷香后,一声婴啼响起,孩子出生了。
云湘依偎在明祈怀中,看着刚一出生,嘴角就带着笑的小娃娃,欣慰一笑道:“我的女儿,只愿你一生无忧,朝枕春山。”
此时,天将破晓,明祈望向那一缕晨光,道:“那不如就叫言朝吧。”
云湘觉得眼皮有些沉,低声道:“好名字......夫君,谢谢你......”
话音刚落,一缕青色的柔光环绕在云湘身边,她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淡,直至全身与那缕柔光融合。伴随着太阳的升起,那缕光辉洒向人间大地。
言朝似有感应一般,不安地哭闹着,明祈只得紧紧抱着女儿,落下一滴无声的泪。
另一端,在王宫已身受重伤的遥岐和母依,感受到了云湘的离去,心中不愿相信,可看着眼前已经彻底失控的弥祯,他们心中更是倍感煎熬。
此时的弥祯,披头散发,脸上布满了红纹,眼露寒光,剑尖的血染红了他脚下那张面露惶恐,却早已没了生息的脸。
弥祯疯了,他夺取了那股力量,将阖宫上下杀个精光。若不是遥岐二人及时赶到,虞致差点成为他的剑下亡魂。
弥祯仰天大笑一声,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可那又怎样?我的朋友,你是要杀了我吗?”他突然剑指遥岐,怒目圆睁,嘶吼道,“你要为了那可笑的神明杀我吗?!!!!”
虞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弥祯,希望他能清醒过来:“弥祯!你快清醒过来!!醒过来,求求你......”
弥祯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只道:“既然苍天不公,那我便翻了这天!”说罢,他便径直向遥岐刺来,母依眼疾身快,闪身挡在遥岐身前,剑锋刺穿了她的心脏。
“不要!!!!!”
“不!!!!!!”
遥岐和虞致几乎同时喊出声,下一瞬,母依便倒在了遥岐面前。遥岐踉跄着奔向母依,心上口中不停地往外流血,遥岐胡乱地擦着,却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
母依道:“活着......你一定要活着......找到真相,救......云槐,救苍生。”
遥岐怔怔地看着没有了气息的母依,心痛难捱,他握紧了手中的弓,将全部的法力汇集一处,对准弥祯,握弓的手青筋暴起,他紧咬着牙冠,却迟迟无法下手。
弥祯嗤笑一声,道:“你下不了手的!你杀不了我的!!!”
遥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冷意,道:“弥祯,你犯下滔天罪行,留不得你了。”说罢,只听“嗖”的一声,三箭齐发,箭箭穿心。
一口鲜血顺着嘴角流出,弥祯应声倒地,他一手指天,双目死死地瞪着。此时,一道惊雷划过,电光在他的眸中闪过,他的手缓缓垂落,只是那双眼,充斥着不甘和怨恨,至死都没有合上。
虞致崩溃道:“苍天不公!云槐何辜!”一口鲜血喷出,应声倒地,含恨而终,只余她腰间,那枚云湘赠予的香囊,还散发着阵阵余香。
“远方的风啊,请你停一停......”
风奚再次唱起这首歌,歌声回荡在枫弋建起的结界中。结界外,是鬼界所有的妖魔鬼怪,他们都因这股力量彻底疯狂。结界内,枫弋的法力源源不断地支撑着结界,渡和汐乐为他加持。结界撑不了多久了。
枫弋道:“幸好我离开前留了一丝魂识在云槐守护云槐。如今我决不能让这些鬼魅去到人间,此事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世人加注在弥祯和云槐身上的脏水,就再也洗不清了。”
这时,结界外忽然传来一道人声:“鬼王大人,汐乐将军,我奉帝君之命前来支援你们。”
是方执。
此话一出,立时引起万鬼躁动,结界边缘的鬼魂们疯狂撞击结界,另一边银光飞闪,鬼魂发出“呜呜”的声音,始终未见方执的身影,这时,结界突然产生裂痕,枫弋受到反噬,吐出一口血,他的法力快要耗尽了。
“枫弋!”
“爹爹!”
“大人!”
枫弋啐了一声,笑道:“我没事。这些鬼的力量越来越强了,即便是天迦山的人来了也抵挡不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渡,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渡罕见地沉默了。
枫弋和风奚像是同时想到了什么,枫弋正要开口,风奚急道:“不可以!”
枫弋道:“自我成为鬼王的那天起,便与整个鬼界相伴相生。他们都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家人,我不忍看他们变成这样,我更不能放他们出去为祸世间。为今之计,只有我以身献祭,才能彻底平息。”
汐乐不敢相信地摇头,道:“不会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枫弋意已决,他心里清楚,再迟一点,所有人都要死在这了。他双指覆上眉心,一团幽蓝火焰从他眉心运出,他口中念咒,周身泛起一层微光。霎那间,无数的荧光汇聚到他身上,只听“砰”的一声,枫弋通身俱碎,巨大的声响和冲击将所有的鬼都化作齑粉,连同枫弋最后望向妻儿不舍留恋的眼神,以及那句他们没能听到的话,还有他们三人的呼喊一同淹没了。
风奚恍惚间看到了,他说:“好好活着。”
三人还来不及伤心,远处忽然出现一道狭长的红色裂痕。裂痕外,忽然又涌现出大量的鬼魂,他们或满身红纹,或躯体僵硬,他们都是因这场浩劫而死的人。
汐乐强忍着泪水,迅速冷静下来,道:“渡,请你保护好风奚。”
风奚却坚决道:“不!娘亲,我有爹爹的武器,我要和你一起!”
话音刚落,鬼魂们将那道裂痕撕扯的更大,空洞嗜血的双目紧盯三人,他们像饿虎扑食一般朝三人扑来。
汐乐即刻从掌心运出一道利刃劈过去,又急忙转身将手上的沉香珠戴在风奚的手腕上,随即将他推给渡,道:“快走!”
风奚的身体快速向后坠,快到他只扯下了一块母亲的衣角。他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记得母亲最后的那抹笑,还有那句“好好活着”。
第二次了。
汐乐看着风奚渐渐远去,她敛去了笑,目光决然,她将枫弋送她的那把弯刀祭出,道:“汐乐在此!越界者,死!”
渡将风奚带到了焱刹场之下,鬼界最深处,道:“那些鬼是从人间来的,外面怕是不好了,我们必须暂时待在这里了。”
风奚挣扎道:“放开我!我要回去找娘亲!”
“风奚!你冷静一点!如果你现在出去,那你母亲的牺牲不都白费了吗?!”
风奚垂下头,说不出话了。
他们心里都清楚,汐乐这一遭,定是凶多吉少。可对于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来说,他不愿在失去父亲后,再失去母亲。
渡的眼中也蓄满了泪水,他在鬼界存活百余年,从未感受过人世间的情感,直到枫弋他们的出现。可他第一次感受到悲伤,竟是这般刻骨铭心。
“孩子,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话音刚落,风奚的背后传来“啊呃”的声响,顷刻间,那些鬼魂便涌了上来。
“小心!!!”
渡使出一道法术将风奚护在身前,鬼魂洞穿了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液溅到了风奚的脸上。
风奚愣住了,他只觉呼吸都要在此刻停止了,嘴唇颤抖着道:“渡,渡叔叔......”
渡笑了一声,故作镇定道:“幸好......小风筝,若不是当年你帮我提升修为,今日怕是要挡不住了。”
风奚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怎么也碰不到,他摇着头,茫然道:“......渡叔叔,你,你不要说这些......你别走......你说过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渡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的心魂,也是鬼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寄在了风奚身上,并将他封印。只有这样,他才能活。
“孩子,好好活着。”
第三次了。
当渡和那些鬼魂在他眼前消失。当他的周围陷入死寂般的黑暗。风奚彻底崩溃了。他眼中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没有了他们,他如何能好好活着。
清明。大雨。
雨水驱散了焚尸的黑烟,也平息了这场浩劫,万物在这场雨中获得安息。
雨水也浇灭了天迦山那场大火,万顷楸树,化为焦土;天材市集,毁于一旦;天迦众神,尽数陨落。
唯一活下来的,只有遥旭一人。
诸天神明,唯明祈与遥岐二人。遥岐施法将云槐封锁,使那里成为了一片死地,并广召天下弥祯是祸乱苍生的罪人。明祈不满遥岐所为,与之决裂,从此遁世,难觅行踪。遥岐继任帝君,创建天庭,化“天、人、鬼”三界,重定秩序,万物重现生机。其子旭,欲见椿庭而不遂,自此携剑飘零,天涯寄身。
后世记:疫卷六合,万灵绝,白骨蔽野,草木焦,天地哑。
十年后。人间某地。
一对夫妻带着幼子在池塘边嬉戏,时隔多年,再入人间的风奚望着眼前景,感到陌生又熟悉,不由忆起往昔,心生惆怅。
“小哥哥,你缘何在此独自伤怀啊?你长得这么好看,笑起来一定更好看。”
风奚回过神来,转头便见一背着竹篮的小姑娘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那双眼睛璀璨如星,不禁一愣。
“我......”
话未出口,小姑娘便兀自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放了一颗种子。
风奚又是一愣,他记得,这是寄春朝的花种。
“这是能让人感到幸福快乐的种子,这就送你啦,不用谢啊!希望你有了它,要多笑一笑啊!”
风奚始终未言,待他反应过来,抬首时,那小姑娘早就不见了。他久久地望着掌心的花种,笑了。
......
时移世易,言朝在明祈的精心养育下平安长大,父女二人一同生活在兴风小筑,春赏百花冬观雪,夏吹凉风秋赏月,过得好不快活。只是自她记事起,明祈便带她游览人间各地,见到了人生百态,更见到了人们对那场她未曾亲历过的浩劫,以及对万灵之力的后怕与恐惧。
她本能地和他们一样害怕,但明祈却坦白地告诉她,她生来便有万灵之力。
言朝不理解,道:“难道我也是他们口中的祸害吗?”
明祈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你当然不是祸害。只是因这力量带来的影响太深,世人就定义成坏的,但世人以为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相。我不想骗你,你有权知道,也有权决定——无论你怎么选,爹永远在你身旁。”
于是,在言朝十五岁那天,她带着云湘留给她的伞,带着明祈做的杏子干,向明祈请辞。
“爹,我要亲眼看看这苍生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