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恋恋不舍地松了手。
身子却紧挨着他,好似半步也不能分离。若不是缚仙索早被萧淮序收了回去,沈靛甚至怀疑,先前拴住他与寒衿的那根红绳还在。
沈靛无暇顾她,双手捏诀,凭空祭起了长剑。蓄结剑意于修士而言最是劳神损气,不过片刻功夫,他的额角便沁出细密的汗珠,在下颌凝成了一道微亮的水痕。
地上的黑雾虽虚幻而不可捉摸,而高阶剑修的剑意亦非死物,意随心动,一旦瞄准了靶心,便可如囊中取物般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黑雾。
核心鬼力受创,萧淮序那头的怨灵失了鬼力的支撑,挣扎的气力越来越小,很快便化作一团黑色的雾霭散去。
萧淮序收了屏障,从高空径直飞到了萧言祁面前,专注默念了几句法诀。
“鬼祟,散!”
覆在萧言祁面上的黑丝似被烈焰灼伤般迅速蜷曲,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最终化作一缕缕黑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黑丝褪去,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他尝试着张了张喉咙,唤了句:“表兄。”
听到萧言祁唤萧淮序“表兄”,寒衿是有一瞬的惊诧的,这两人看起来长得并不大相似,不过她瞧着沈靛倒是很淡定,应该早就知道他二人的这层关系。
她朝沈靛使了个眼色,沈靛不大情愿地解释了几句:“萧淮序除了是天衢首徒,司妖监的术士外,他还是雍朝三皇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人皇共有三子,他便是最受器重的那个。”
自诩正道的伪君子修士,她不是没有见过。但自她打眼见到萧淮序时,她便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坦荡的正气。
他与她印象里的那些正道狗不同。
也正因如此,她不大喜欢这个人,她的总觉得这人的身上缺了点什么。
这一想,便不自觉地愣了神。
沈靛见她许久没有说话,又见她盯着萧淮序的方向愣神许久,唇角轻勾,笑道:“怎么,大人突然良心发现,要转移目标了?”
转移目标?
她怎么可能会转移目标呢……
她以为自己是一个很持之以恒,并且很长情的人,同他再纠缠上百年千年她也不觉得厌烦。他是死是活,是呆在幽都还是在苟在人界,她也都不在乎。
“怎么会呢?”她轻笑了一声,眼尾微挑,眸里漾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天上地下,任旁的男人再好,我也只喜欢你一个。”
她刚想再趁机再调笑他两句,那头的萧淮序便扶着萧言祁走了过来,萧言祁将短短的十步路走得飘飘忽忽的,大抵是还浸在刚刚恶鬼缠身的恐惧里。
“言祁,这位是我在天衢的小师弟,名叫沈靛。”萧淮序视线微移,视线落在和沈靛穿着同系婚服的寒衿身上,眉头微蹙,大约是觉得哪里怪怪的,鬼使神差地介绍道:“这位……是钟离小姐。”
“表兄,这就不用介绍了吧……”萧言祁盯着寒衿看了一瞬,又转头,将沈靛打量了一番,道:“钟离姑娘,本就是我的未婚妻。”
萧言祁一眼便瞧出了不对劲。
眼前左边这个男人是他表兄的师弟,右边这个女人是他的未婚妻,此刻,两人穿着同系的婚服。
他知道男人是为了除妖,形势所迫,但为何他俩无论是从姿态,还是动作,都透着一种特别的默契,甚至连说话时的距离,也显得尤为亲昵。
沈靛咳嗽了两声,借机转移了话题:“萧公子,前些时日,你之所以会日日呕血,久病缠身,皆是鬼祟入体的缘故。”说着,他从锦袋了取出一张符纸,继续道:“你将此符纸浸入水中,再饮下符水,便可驱散体内残存的鬼气。”
萧淮序接过沈靛的符纸,放在手中,轻扫了一眼,道:“不错,这符画得极好,能将鬼气清除彻底。”他抬眸看向沈靛,眼中流露出几分欣慰:“阿靛,你果然未曾忘记师父所授之术……”
“好了。”沈靛有些不耐烦,有意避开了萧淮序的视线,淡声道:“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你们随意。”
她见沈靛要走,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却不想刚跨了两步,便被萧言祁叫住了。
萧言祁喊住她,语气有些不善:“钟离小姐为何跟着沈公子匆忙离去,是有什么私密话要说么?”
她将迈出的步子又挪了回来,努力装出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样,道:“我出嫁之时实是匆忙,甚至未来得及与母亲话别。”她瞥了一眼萧言祁,他的脸色不似先前那般惨白了,将将恢复了几分血色:“如今,萧……郎君劫后余生,我亦想将喜讯报与母亲。”
她说的恳切,眼中凝着几许将落未落的泪珠,眼尾洇开一抹薄红,衬得眸光愈发清亮灼人。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萧言祁的语气亦不免软和了下来,大约是念及她先前因冲喜而匆促婚嫁于他,心中难免有些歉疚。
“哪有,都是衿儿不好。”她抹了抹眼泪,指尖沾着湿意,在眼尾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声音轻软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偏又带着几分自厌的哽咽,“郎君大病初愈,衿儿本该侍奉郎君的……”
萧言祁忽而觉得有些不舒服,适才乍一听心下是怜惜的,听得多了,便又觉得有些矫情做作,引得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本以为钟离氏是将门之家,钟离衿也该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却不想她柔柔弱弱的,纤薄的身形仿佛风一吹就能折了似的。
正当他犹豫该如何安慰钟离氏时,匆忙闯入的丫鬟适时地替他解了围。
名唤秋露的小丫鬟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脸上喜忧参半,至少看见萧言祁的一瞬,高兴地差点摔了个跟头。
“世子殿下,您没事了?吓死秋露了……秋露就说,世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逢凶化吉……”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直到余光瞥见了钟离衿,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刚扬起来的脸瞬间耸了下去,小心道:“钟离小……夫、夫人,三炷香前,您府中丫鬟来报,说……说您母亲自缢了。”
“奴婢刚听到时,就想来通报,但那时府中鬼祟侵入,府中人皆在正堂,仰赖皇子殿下的符纸庇佑……我们也不想您的丫鬟白白丧命,便寻个由头打发她回去了。”
想来,秋露说的丫鬟应当是姜宁。
姜宁既然能来萧府通风报信,便说明钟离府的形势已在她的掌控之中,江渺渺并未掀起什么风浪。
但现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就算是装,也要装出肝肠寸断的样子来。
只是她实在没那个精力再装下去了,索性直接侧边一倒,挨着门框子实打实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在钟离府了。
姜宁扶她起身,笑眯眯道:“主人,可是睡饱了?”姜宁又寻了个软和的枕头靠在她身后,让她舒舒服服地抵着,“主人要去花园用晚膳吗?姑爷也在呢。”
说到沈靛也在,她提了几分兴致。
姜宁和她大致说了一下前因后果。
苏羽妍得知女儿要冲喜,嫁给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情急之下便想到了自缢这个蠢法子,若苏羽妍死了,她便要守三年孝期,也就不必去做寡妇了。
但苏羽妍刚一自缢,消息便被江缈缈按了下来,硬是将送嫁的流程维系了下来。
她去萧府后,姜宁查探到了真相,又怕江缈缈再生出什么乱子来,索性给她施了一个昏睡咒,又顺便将濒死的苏羽妍给救了回来。
听到此处,她不免有些意外。
“阿宁,你何时做起了善人?”
印象里的姜宁很少有心软的时候,竟然不惜损耗自身的灵力,去救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姜宁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挑了挑眉,道:“哪有……是我不想主人因为改了几个凡人的气运,徒生烦恼。”
“主人,我们快去正堂吧,苏羽妍听说了萧府的事,说要好好感谢一下捉鬼的术士,便将萧淮序和姑爷一并邀了过来。”
—
她去到正堂的时候,沈靛和萧淮序已然落了座。
坐在主位,脖间裹着纱布的中年女子大约就是苏羽妍了。苏羽妍比她想的要年轻许多,虽然她的脸色不好,岁月又在她的眼角留下了痕迹,但还是能看出她年轻时,应是个美人坯子。
她学着凡间闺阁小姐的样子,向苏羽妍行了一个礼,眼眶微红,道:“见母亲安好,衿儿便安心了。”
“衿儿,快过来,让我看看……”苏羽妍微微倾身,眼底漾着温柔的眸光:“我的衿儿,出落得如此漂亮了,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母亲,对她而言是个很陌生的词。
她生来,就没有父母。
她不明白,为什么凡人如此看重骨肉亲情,为什么做母亲的会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
她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她的心能够生出血肉——
那么,她是不是就会感受到所谓的血脉相连、骨肉牵绊。
寒衿抬起眼眸,扬起那张美丽却空洞的面容,语气淡淡:“谢母亲挂怀,母亲也要保重身体。”
“你瞧我,竟忘了你还没用饭,定是饿坏了吧?”苏羽妍起身,拉着她坐到了身边,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这是你最爱吃的黄焖鱼翅,还有这道蟹酿橙,还有、还有莼鲈羹,要不要先喝一些?”
桌上的菜肴确实精致非凡。
但对她来说,再精致的菜食吃起来也是味同嚼蜡,因为她没有味觉。
她尝不出任何的味道。
她摇了摇头,轻声回绝:“我还不饿,母亲先吃吧。”
苏羽妍有些失落。
她觉得女儿似乎与从前不同了,虽然她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了,但她就是觉得眼前的女儿虽外表温婉知礼,内里却是疏离淡漠,让人不易接近。
一旁静默了许久的沈靛,忽而动起了筷子,却是先往苏羽妍的碗里夹了一块鱼翅。
“夫人,我想钟离小姐应是惊魂未定,所以没什么胃口,您先吃吧。”
未等苏羽妍说话,他又给自己夹了一块鱼翅,吃相肆意,一点也不拘谨,“好吃,夫人,您的手艺真好,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鱼翅。”
萧淮序无奈地笑了笑,“阿靛,不得无礼,怎么一点吃相都没有。”
他虽这样说着,但他心底确实高兴的,他本以为沈靛的性情变了许多,但此刻的阿靛,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之前,和他一起嬉笑玩闹时的样子了。
寒衿学沈靛,也夹起了一块鱼翅。
她学着他的样子,咬了一大口,却因不惯那滑腻触感而微蹙了蹙眉,舌尖抵着上颚悄悄抿了抿,还是没什么味道。
但不知怎的,看见他吃,她也想吃,即便什么味道也尝不出,她也跟着他夹菜的顺序,夹了满当当的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