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靛瞳孔微缩,浓密如鸦羽的眼睫轻然掀起,露出一双透如琥珀的明眸,却浸着几许晦暗不明的寒意。
他冰凉的指尖抵住她的手。
“松开……”
“怦——”
一声巨响,沈靛前方的那面人皮灯也似泄了气的皮球般,骤然裂开,完好的人皮碎成细屑,埋进了地底。
“阿靛,你梦见什么了,这样生气?”
寒衿将抵在他锁骨上的手松开,笑吟吟地扒上了他的肩。
他的肩可真舒服。
她纤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微微陷进他肩头的衣料,是又薄又软的质地。她又用了几分力,指腹触进他肩头的肌肉里,紧实得很,覆着一层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她将下巴自然地抵在他肩上,鼻尖在他的衣领蹭了蹭,这股若有若无的冷松香气息还真是好闻。
可这样舒服的姿态并没维系多久。
很快,他便将她又一次地,推开了。
他的眼神忽而变得冰凉而陌生,却又带着几丝极浅的探究,妄图寻找些什么。
“我们从前,见过吗?”
她盈盈一笑,抬手将拂到面颊的红色袖裾挽住,袖缘缀着的珍珠流苏就着凄冷的阴风,簌簌作响。
“沈郎,你可真健忘……”她腕骨轻抬,对着萧淮序的方向轻轻一指,“不过,你对我这样凶,可莫要把师兄吓到呀。”
沈靛忽而伸手,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透过薄纱的袖口,灼热的掌心温度深烙在她细嫩的肌肤上,珍珠流苏在他掌力的重压下嵌进了她肌理,泛起一丝生疼。
“你弄疼人家啦……”
她佯装着挣脱了两下,却不想他直接松了手,她的手腕骤然失了桎梏,在半空微一晃颤。
他眸色一沉,比霜雪还冷。
“别打他的主意。”
她晃了晃袖口,指尖若有似无地拨弄着袖口的流苏。金丝的串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如碎玉落盘,回声清脆。
每一声脆响都能让她的眼底漾开一丝愉悦,仿佛是在做什么极为有趣的游戏。
她故意抬腕,让流苏垂落的弧度更婉转些,听着珠玉相击的有律节奏,她笑得愈发恶劣了。
“我只对你有兴趣。”她顿了下,刻意压低了嗓音:“不过,若他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不保证……”
沈靛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
“他不会知道。”
说话间,浓黑的雾气如腐坏的纱幔,将四周层层包裹。黑暗中,泄出的唯一光源原是来自萧淮序面前的那面人皮灯。
幽光之下,惨白的皮面被撑得浑圆,朦胧中映出一张扭曲的人脸,上头的五官被拉扯成一张诡异的笑靥。灯面人皮下突然凸起五根指骨的形状,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破皮而出。
萧淮序站在原地,双目滞愣无光。
沈靛盯着灯皮之下凸起的部分,双瞳骤然紧缩,挥手祭出了长剑,冲退了一部分的黑雾。
“萧淮序!”他察觉到萧淮序的异样,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快醒醒!”
寒衿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腕间的玉镯,任由那温凉的触感在她的肌肤上滑过,唇边挂着慵懒又疏离的浅笑。
“我瞧他这样子,大约是陷进去了呢。”
“嘶——”
一声布帛撕裂般的声响骤然划破死寂。
青黑的指骨穿透了皮面,腐液混着暗红的血丝从皮面的裂缝中溢出。
液体触及地面的刹那,竟如活物般蜿蜒扩散,腾起阵阵腥臭刺鼻的紫烟。
鬼手动作极快,扭曲的指爪一把便攥住了萧淮序的衣襟,蚕丝制成的锦缎在利爪之下如薄纸般轻然碎裂。
那力道大得骇人,萧淮序似一片单薄的纸人,被拖得直直踉跄。
鬼手循着衣襟,向上攀爬,轻易勒住了萧淮序细长的脖颈,青白的筋脉骤然绷起。
然而,萧淮序却浑然不觉,他仍保持着入境时的姿态,如同一具失了三魂七魄的行尸走肉。
“萧淮序!”
沈靛瞳孔骤缩,箭步上前,五指死死扣住萧淮序腰间的金丝蹀躞带。
犀角玉扣在他的掌心硌出深痕,他足跟抵住地面,腰身猛地后仰,任由布鞋在泥地上拖出两道深沟。
灯笼在两股力道的拉扯下,发出几许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吱——”
稀碎的“吱嘎”声越来越响,像是腐朽的木板被巨力挤压,又似骨节被硬生生掰断的脆响。
灯皮忽而剧烈地鼓胀了起来,皮面之上显现出无数道凸起的骨痕,仿佛有千百只化骨的枯手在内里抓挠,顷刻间——
便要撕碎束缚。
寒衿抬头,饶有兴致地瞧了一眼。
原来这灯皮之内,藏有无数怨魂。
他们生前堕入了女鬼编织的幻境,血肉之身被女鬼吞食,骨身被困灯中,故而结出极强的怨力,争先恐后地吞噬此后堕境的生魂……
“钟离衿,还不帮忙!”
沈靛使出浑身的力气,似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紧扯住萧淮序腰间的金带。
寒衿眼尾轻挑,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了颤,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她刻意将尾音拉的很长,语声娇软,“沈郎,你叫人家叫得这么凶……好似也不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呀。”
“钟离姑娘,求你……搭把手。”
沈靛一手扯住萧淮序,另一手执剑,念了一声剑诀,祭出数道剑气,震退了上方涌出的骨手。
她摇了摇头,觉得还不够。
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幽蓝的眸光在眼中轻然流转。
“沈郎,那日在钟馗庙里,你可不像今日这样,唤得如此生疏。”
沈靛的身子忽然一怔,顿在了原地。
他回忆起来了——
那日,钟馗庙。
他唤了她一声,主人。
他现在更加无比地确信了。
眼前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对付一个疯子,而且是一个比他强大百倍的疯子,他只能暂时的顺从——
或者说是,忍辱负重,以图来日。
沈靛双眼一闭,紧咬住下唇,牙关紧得几近要渗出血丝来。
他低声说了句:“主人。”
“求你……搭把手。”
她终于放肆地笑出声来了。
“好呀,这便过来。”
她仰头,雪白的颈项绷出优美的弧线,笑声却像乌鸦啄食腐肉般恶劣,透着病态的愉悦。
寒衿掌心轻旋,化出一柄莹蓝骨鞭。
鞭骨节节分明,泛着幽冷的寒光,鞭身蜿蜒而上,犹如蛇之椎骨,鞭梢细而锐利,犹似蛇信,在半空凌起一道蛇头残影。
她后撤一步,骨鞭在半空凌然甩动,似活物般,径直缠住了萧淮序的腰身,而后,如绳索般,鞭身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骤然收紧。
“嘭——”
萧淮序,连带着扯住他衣襟的两只残骨断手朝着她的方向,齐齐地扯飞了过来。
幸而她反应快,迅速挥鞭,扯了沈靛做肉垫,这才让他替她接了萧淮序一把。
沈靛来不及反应,整个身躯失重般地向后砸去,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等痛觉感知迎上来的时候,萧淮序的背脊已然重重撞进了他的胸膛。
“嘭——”
沈靛刚想推开,萧淮序的手肘无意识后撑了一下,刚好抵他的肋间,疼得他呼吸一滞。
他缓过神,喘息道:“萧淮序!几年不见……你体重倒是见长了。”
寒衿抬起玉手,虚虚掩住红唇,却掩不住眼角眉梢漫开的潋滟笑意。
一声极轻的"噗嗤"自她的指尖溢出,像是冷薄的春雪骤然落在灼热的刀刃上,顷刻间便化作袅袅的雾气散去。
萧淮序受了重击,将将回过神来。
脸上呈着一副茫然的神情:“阿靛……我刚刚,怎么了?”
沈靛铁青着脸,满眼不悦:“没怎么。只是没想到,天衢派的首席大弟子,竟连一个区区的鬼物都对付不了。”
“怦——”
仅剩的一面人皮灯笼也裂开了。
却有先前的不同。
这面人皮,是被骨手撑破的。
“嘶啦——"
伴随着皮肉撕裂的黏腻声响,数不清的指骨穿透了灯笼的皮面,碎皮像枯萎的花瓣般向外翻卷,顷刻间——
碎落一地。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恶。”
“我鬼力所设的皮面,竟然被你们三个给毁了!既如此——”
“我就只能剥了你们的皮,把你们做成新的人皮灯笼,是不是很荣幸啊?哈哈……”
寒衿抬头,只觉眼前一晃——
人皮所置的内景已碎,他们又重新回到了萧府的婚房之中。
婚房之内,多了一人。
无数细密的发丝将男人紧紧得缠绕住。
那些发丝如活物般疯狂地蠕动着,钻入男人的嘴角、鼻孔以及耳道,将他整张脸包裹得严丝合缝。
男人奋力地挣扎着,却也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许"嗬嗬"的声响。
“迸——”
数十柄短刃从萧淮序双指间幻化而出,向着发丝的方向直捅了过去,短短一瞬,男人面上的黑丝被剑气扯断,簌簌直落。
敷面的黑丝褪落,男人露了面容,一张还算俊俏的脸,只是惊魂未定,透着滞愣惊惧的惨白。
还隔着一段距离,萧淮序被周遭的黑气阻隔住了,一时半会过不去,只得远远地问了一句:“言祁,你怎么样?”
萧言祁刚得了片刻喘息,正想开口说话,原本褪散的发丝又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堵住了他的嘴。
映着红烛,颀长的鬼影摇曳而起——
万千的黑丝如生根般,拔地而起,缠绕在他们的周身。凭空而出的嶙峋骨手,拨开蔓蔓黑丝,重新攀了上来。
寒衿眸光一转,扑到了沈靛的身上。
“公子,我怕……这些是什么东西,怎么如此难缠。”
沈靛无奈,将她往外推了推:“姑娘,别怕,我想萧师兄,会保护我们的。”
她不依,转而扯住了他的一片衣袖。
萧淮序一手凝阵,逼退黑丝,另手执剑,似在凝汇剑意。
“阿靛,师父教给你的法诀,你是否还记得?”
寒衿本以为萧淮序仅会摆些花架子,同那些徒有其表的术士没什么两样,却不想,还是小瞧了他。
萧淮序凌空而起,桎住了四周蔓延而起的黑丝,道:“阿靛,你蓄全身之剑意,循地上的烛影刺去!不要去想虚实!”
极短的时间内,萧淮序竟能窥透空中看似为实的骨手不过是怨力所化的虚晃一枪,地上看似为虚的鬼影才是鬼力的源头。
沈靛蹙眉,扯了扯唇,侧头看她。
寒衿仰着一张白净的小脸,眉眼间,竟透出几分浑然的无辜。
幸而他早已习惯。
习惯她这种随地大小演的态势。
沈靛晃了晃袖口,指着她的爪子,道:“你这样拽着我,我还怎么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