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

    沈靛像只断了线的木偶,僵立在原地。那双烁亮桃花眸似被一瓢冰水冷不丁地浇过,瞬时熄了焰火,浸了惊惧的晦暗。

    一副,见鬼的神情。

    又过了半晌,他干涩的喉咙动了动,伴着些许紧促的嘶哑:“乱坟岗、剜心、女鬼。”

    姜宁噗嗤一笑,她不知从何处顺来一把瓜子,坐在医摊的案台上,磕了起来。

    “姑爷,你见过不怕日光的剜心鬼?”

    沈靛哆嗦着后退了一步。

    “什么……姑爷?”

    姜宁歪着脑袋,吐出一颗瓜子壳,笑盈盈道:“姑爷就是,我家主人的……赘婿。”

    姑爷、赘婿都是姜宁在凡界新学的词。

    虽然她也觉得怪怪的,但大体的意思上是差不多的。

    “?”

    沈靛不似刚刚那般惊惧了,眸中多了几分怜悯之意,看向她和姜宁的神情像是在看两个得了失心疯的傻子。

    “你们病的不轻。”

    寒衿一把握住沈靛的手腕,眼尾拂过一丝阴翳,泛着勾人的浅红。

    “公子救了妾,妾无所报,不如妾便以身相许,可好?”

    她的手瘦弱得能瞧见上头的青筋,力道却很重,压得他难以挣开。

    沈靛空出的那只手转而锢住了她的手腕,一瞬后,他似触到流电般,松了手。

    “没有……脉搏。”

    她不单单没有脉搏,她还没有呼吸。

    她没有心,自然也没有心跳。

    寒衿勾了勾唇,一字一句道:“是呀,我没有脉搏也没有心跳……”

    沈靛伸手摸了摸背后的竹篓,手指触到冰凉铲柄的一刻,犹疑地停住了。

    就算他抽出铁铲,应该也打不过。

    眼前站着的,是他自出生起,仅见的唯二两只不怕日光的女鬼。

    ——倒霉。

    他的气运从来就没好过,偶尔多管一次闲事都能惹火上身。

    寒衿先他一步,从他的竹篓里,抢出那只被他用旧布缠起的散魂鬼。

    像丢皮球一样,她把抱着散魂鬼的布球抛起又接住,来回往复。

    “我答应这鬼,要饶它一命的——再说,你用它化丹也无用。”

    “下回,我再还你一只厉害点的。”

    沈靛攥紧了掌心,里面藏着一张符纸,透过拳隙,符纸散出的金光忽闪忽烁,像夜空里的星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低头,吹了吹手腕,上头每一寸的肌肤皆是光滑细腻,一点点的泛红褶皱都显得格外显眼。

    她抬眸,眸光微转:“我只是想,报答公子而已。”

    “报答就不必了……有句诗说得好,好像是什么拂衣去,深藏什么名的。”

    沈靛紧攥着符纸的掌心微微出汗,却浸着刺骨的凉意。

    寒衿挑了挑眉,为难地叹了口气:“你刚刚还管我要银子呢?”

    “不用了,山高路远,我们就此别过!”

    沈靛用力捏了下掌中的符纸,一个硕大地“遁”字浮现至半空,仅一瞬的功夫,便散作点点金箔,飘落而下。

    碎金色的光焰化作一团浓烈的烟雾,遮住了她的视线。

    寒衿白皙的手腕轻悬在半空,似拨开帘幕般,对着浓雾轻轻一拨,火焰瞬时熄灭,雾气也消散得干干净净。

    姜宁被浓雾呛到,轻咳了两声,“殿下,姑爷跑了。”

    寒衿将抬起的手腕慢慢放了下来,视线轻落在他消失的方向。

    良久之后,她悠悠地回道:“不急,我有的是时间。”

    —

    那日之后,江缈缈给苏羽妍下的鸠毒剂量越来越重,大约是想更快地控制钟离府。据姜宁所说,苏羽妍日日呕血,神智已然不清,估计要不了多少时日,就要死了。

    不过她并不在意,她又不是钟离衿。

    一个凡人的生死对她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就像黄泉道上随处可见的彼岸花,她从不会关心今日又谢败了几朵。

    虽然如此,江缈缈还是对她起了戒心。

    原本为鱼肉,任她宰割的钟离衿突然间脱离了她的控制,没依照她事先挖好的坑跳下去,自然是会生出疑心的。

    江缈缈虽有灵脉,但未接受过正统的术法修炼,原本协助她的半吊子邪修又逃之夭夭,全然没了在钟离府肆意妄为的底气。

    再说,傀儡术的施展也需要被施术者提供机会。

    钟离衿院门口贴着的那两张陈旧符纸,应当是钟离寞驻守边关前留下的。

    那两张符纸,可避邪祟、阻恶咒。

    傀儡术是人界邪修习得的恶咒,常用于操纵人的心智,控制人的行为举止。

    幸而有门上这两道符纸,令江缈缈不得隔着钟离衿的院子施咒。

    从前江缈缈有施咒的机会,因为钟离衿总想着去看病重的苏羽妍,出了院门,自然给了江缈缈可乘之机。

    寒衿又不去看望苏羽妍,终日待在自己的破院子里,懒得踏出院门一步,江缈缈自然没了施咒的机会。

    江缈缈这个麻烦总要解决掉的。

    毕竟,太碍事了。

    “阿宁,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吗?”

    寒衿捻起一块桂花糕,璞玉般纯白的花糕上撒着几许鹅黄色的细碎花瓣。

    她轻咬了一口,纯白的方形花糕缺了一个小角,清软的蜜糖气息在她的唇齿间逸散开来。

    “还不错。”

    “殿下若是喜欢,阿宁可为殿下在人界多寻些有趣的吃食。”

    姜宁将案桌上的桂花糕碟往寒衿的面前推了推,道:“属下循着那日乱坟岗的鬼气探查过去,竟然发现了一股妖族的气息,大约是想掩盖些什么。”

    寒衿捻住桂花糕的手骤然收紧,花糕被她的指骨捻为花粉,散作雪白色的粉粒,簌簌落了一地。

    “有意思。”

    她拍了拍手,拂去上头残存的糕粉,冷声道:“走,去城西钟馗庙。”

    那日沈靛逃走后,她想起,他就住在城西的钟馗庙。

    这可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说的。

    她说过,不论他逃到哪里,总也逃不脱她的掌心。

    城西的钟馗庙是一座荒废了的古庙,香火一向不大旺盛,鲜有人至。

    寒衿步行了许久,恨不能施个术法,直接将自己传送到那里去。

    姜宁的脚步忽而慢了下来,侧身附在她耳畔,低声道:“殿下,江缈缈的人跟在后头,要不要将他们……”

    “不用,让他们跟着。”

    —

    行至钟馗庙时,天色已暗。

    这庙似是荒废了许久,摇曳的烛光透过漏风的映窗柩,映出庙前三尺深的荒草,陈年的雨渍顺着庙上的青瓦,顺沿而下,滴落在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寒衿径直走了进去。

    庙内随处可见断壁残垣、蛛灰遍布。年久失修的神像金身脱落,似蛇鳞般,片片开裂,若不是知道此地为钟馗神庙,根本辨认不出神庙之上供奉的是何人。

    香台倒是还算新,前头供着两只新鲜的柑橘,还有两个红彤彤的频婆果。

    寒衿抬了抬手,施法拂去神像上积尘已久的蛛网。

    “凡人既不信奉你,你又何必多管闲事,为他们驱鬼伏妖。”

    她拿起香台前的柑橘,慢条斯理地扒开了橘皮:“你说对吗,沈公子?”

    香台后的身影动了动。

    沈靛手里握着一只啃了半口的频婆果,不耐地走了出来,“还真是……阴魂不散。”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和你无冤无仇,你总缠着我不放做什么。”

    寒衿轻咬了一瓣橘子,蹙了下眉。

    “好酸。”

    不过也不奇怪。

    像沈靛这样沦落到以破庙为家又视财如命的人,能买两个橘子供奉神像已是难能可贵了,再奢求橘子的质量,就过分了。

    沈靛再度望向她的神情里已然没了最初的惊惧,更多的是平静。

    一种淡淡的死感。

    “另一只橘子,加上那两只频婆果也送你,求你别缠着我了……我阳气又不重,你吸我也涨不了多少鬼力。”

    寒衿笑了笑,在钟馗神像之下,寻了块较为干净的地,撑腿坐了下来。

    “我知道啊——”

    “你就要死了。”

    沈靛握住频婆果的手微微一顿。

    他的手在发抖——

    频婆果自他的掌心滑过,越过烛台,掉在地上,圆鼓鼓地滚了一圈,最后落进一处阴暗的角落,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良久,他抬起那双琥珀色,淌着金色光粒的眼眸,声音微哑:“你到底,是什么人?”

    “吱——滋滋”

    香台上的烛光越来越暗,烛尖处倏得泛起两簇幽蓝色的鳞火。

    上下跃动的蓝光越来越长,透过斑驳的墙面,那道蓝光化作的虚影像是一只巨兽,张出它血盆大的口子,在墙皮上来回地舔舐着,像是在品味一道极美的食物。

    沈靛刚摆出的手诀收了回去。

    是只香烛鬼。

    “咔嚓——”

    虚影里伸出两只烧焦了的枯手。

    像被烙铁烫过般,滚热的岩漫过手背的每一寸经络,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就是这样一双手,

    撕了一节香烛,映着虚影,这双手将一节香烛放入口中。

    幽蓝色的磷火浸染在白色的雾气里,紧紧地缠绕着仅剩了的半截的香烛。

    时不时地发出诡异的咀嚼声。

    寒衿也学着它的样子,掰开香烛。

    “好吃吗?”

    她修长的指骨顺着烛台,沾了几滴烛油,放在唇边,舔了舔。

    还不错,是甜的。

    “人么?我不是人。”

    她指了指墙皮之上的香烛鬼虚影,轻声道:“它们习惯称我为,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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