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沈靛拿起从香台上拿起一只供奉的频婆果,淡定地咬了下去。他墨黑色的睫羽低垂着,瞧不出情绪上的波动。
寒衿不大高兴。
她习惯了鬼众见她闻风丧胆的模样,它们见她吓得三魂七魄具散也是常有的事。
他怎么可以——
这么平静。
他这样,她会很不高兴。
寒衿抬眼,冷冷地盯着他:“为什么,不害怕?”
“你又不会吃了我。”
他甚至没有看她,只专注地啃着手中的频婆果。
整颗的频婆果被他咬了个七七八八,虽然看上去很新鲜,从果皮的颜色来看,大约和那柑橘一样,是个下等的果子。
她想不明白,不过是一只下等的果子,他竟也能吃得这么香。
等到整颗果肉都被他啃尽,只剩下一个薄小的果核时,他打了个嗝,随手将果核掷了出去。
椭圆形的果核在满是尘灰的地上滚了滚,最后滚进了一处阴暗狭小的角落——
自他的视线消失不见。
沈靛顺手扯了块经幡,擦了擦手。
他回仰起头,望着她的眼睛,道:“你不会吃我,因为你对我,还有别的图谋。”
她之前以为,这一世,他不过是个眼里只有银子的半吊子捉鬼师。
原是她想错了——
他竟不傻。
呵,还真是小瞧了他。
“嘶——”
庙内仅剩的一小截香烛就要燃尽了。
那双烧焦了的鬼手似无头苍蝇般,在烛台前盲目地游走,拾取遗留的香油。
香烛鬼是流落人间的一种散魂鬼。
它们一般喜欢躲在庙里啃食香烛,借用香烛里的愿力,留在人间。
想来这庙的香火一向不大好,这只鬼应该是饿得不轻,才会如此地放肆。
但碍眼就是碍眼。
怎么看都是招人烦的玩意儿。
寒衿抬了抬手,凭空悬起两道透蓝色的冰刃。冰刃四周寒气凌生,刃柄处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刃尖于瞬时之间脱靶,以极快地速度,直直地刺向香烛鬼的两双鬼手。
“啊——”
凄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寒冰在鬼手之上迅速蔓延,结成冰块的一瞬,冰刃迅速飞转——
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一双鬼手化了一香台的碎渣。
“那,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寒衿吹了吹手,指上残余的寒气渐渐褪去。
沈靛的眉心微微蹙起。
他盯着香台之上的冰碴子,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所以这交易,还是不做的好。”
寒衿有些扫兴。
他都没问这交易的内容是什么。
沈靛话音刚落,一阵阴风透过窗柩,拂过香台,香台上插着的三根敬香,齐刷刷灭了个干净。
烛台处,仅剩的小半截香烛也熄灭了。庙内的光线暗了下去,孤冷的月光透过窗柩斜落进来,成了庙内唯一的光源。
“晃——当”
一道清晰的落锁声。
一直倚在庙门上打盹的姜宁,被落锁声吵醒,将将睁开双目,顺手推了两下庙门。
姜宁将头转了过来,脸色平静:“主人,江缈缈的人将门窗都锁上了。”
沈靛对着钟馗庙再熟悉不过,直接走向后门的一处隐秘窗落,他伸手推了两下——
还真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行事之缜密,效率之高,竟连这处鲜有人知的后门窗口,也没落下。
“阿宁,你先退下。”
寒衿对着窗户上的织网,吹了两下。
一只倦懒的小蜘蛛对上她的眸子,慌乱地往别处爬去,一个不留神,细长的腿肢发了软,直直地摔倒在自己织的网格里。
久久不能爬起。
“沈公子,有所不知,我人族身份的一位妹妹,恨我入骨。”
她戳了戳软倒的蜘蛛,见没什么反应,无趣地松了手:“以邪修害我还不够,估计等到明天早上,她就要来捉我们的奸了。”
说到“捉奸”这个事的时候,她语气轻松地就像在说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全然没有——
对,羞耻心。
沈靛冷睨着她,似笑非笑。
她没想到这样一双平日里看起来似太阳般温拢的桃花眸,也能凝出这样冰冷阴翳的神情。
“鬼王殿下既能徒手捏死厉鬼,想必从这里出去更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从碎裂的神像处找了一块碎石,对着窗柩“哐哐”敲了两下。
但这窗子加盖了术法,封得很死。
他倒腾了半天,对这窗子却没一丝一毫的损伤。
“为什么要出去?”
寒衿向上伸了伸胳膊,打了个冗长的哈欠,双目微微阖起——
眼皮却不受控地跳了跳。
有点困。
“我困了。”寒衿顿了下,阖起的双目慢慢睁开,露出一对盈满晶石的蓝眸,“阿靛,我们就在此处睡觉吧。”
沈靛:“?”
他额上的青筋抽了抽,语里带着几许震惊的颤音:“我们刚刚才认识,你这样,多多少少有些冒昧了吧。”
他平生从未见过这样——
没脸没皮的女鬼。
“刚认识,就不可以吗?”
她觉得此时此地、此人此景,都是恰到好处,很合时宜。
他们凡人口中所谓的“情”,不就是男欢女爱吗。
幽都那只深谙“情”之一字的女鬼告诉过过她,男女间所谓的喜欢就是无论做什么,都要和那个人在一起,一起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任什么都不能将他们拆散,就算是天劫劈下,两个人也该抱成一团,一起变成焦炭。
所以,她想时时刻刻都和他在一起。
这正是,情之所至。
沈靛没有理会她,对着神像的边角敲了敲,“哐”一块更大些的碎片掉了下来。
他费力地将碎片搬了起来,对着庙门的方向重重掷去。
……
庙门纹丝未动。
看来所有的门窗都被下了禁制。
“没用的。”
寒衿倚着神像,双臂环抱在一起,身子斜立着,视线落在庙门上。
“江缈缈废物得并不彻底。多少会些禁锢的术法。”
言下之意,就是说——
他很废物。
因为他不会解除禁锢之术。
“鬼王殿下,倒也不必指桑骂槐。”
他先前以为在损人的境界里高处不胜寒,现在看来,倒是棋逢对手了。
沈靛笑了笑,奉承道:“殿下既然那么厉害,不如施几个破处禁锢术的咒,让我这卑陋的凡人开开眼。”
寒衿淡淡地嗯了一声。
下一瞬,她不着痕迹地从神像前瞬移至他的身后——
无声无息。
她的指尖抵在他的背上,反复摩挲。
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他的后背反复游走,密密麻麻罗织了满背。
那种感觉,就像是飘忽的柳絮扫过他的鼻尖,痒意似潮水般蔓延。
“我又不傻——”
“要是教会了你,你就跑了。”
“那样我还怎么,把你囚在我身边。”
她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腰。
沈靛用力挣了挣——
但他越挣,她臂弯的力道便越深,像有一道无形的锁链,将他的身子同她的手臂紧紧捆在一块,怎样也分不开。
他咒骂道:“真是个,疯子。”
寒衿将头垂了下去,用力扒开了他的肩头,那个位置,曾经她用指甲划下的疤痕,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丢弃她留下的印记。
“喂,你真疯了?”沈靛伸手,想要将肩头的衣裳放下去,却怎么也摸不到肩头的那块布料,“我……衣服呢?”
寒衿将手心上那块被她扯裂了的补丁布料抛了出去,像扔垃圾一样随意。
“我扔了。”
沈靛身子虽然动弹不得,眼珠子却还能转。他向下瞄了瞄,余光刚好落到那块碎了的布料上。
“他奶奶的——”
“你是疯魔了吧。”
寒衿没理会他。
她的脸贴在他的肩上,蹭了蹭。
“咔——嚓”
他来不及呼出声,一块浸了血的牙印,整整齐齐地落在他的肩头,殷红的血滴子顺着他白皙的肌肤,流淌而下——
月色下,他那身粗布衣上浸了血,更显脏污。
“姑奶奶,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身无分文又身无长处,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
“不如这样,我带你去人界的医师那里瞧瞧疯病……”
寒衿对着他肩上的牙印,重重暗了下去,又顺着牙印的方向,旋转了一圈。
“闭嘴。”
她的唇畔勾起一缕恶劣的笑意,一缕来自地底深处,有数万年未沐浴过阳光的,潮湿笑意。
“我图谋的,是你的身子。”
沈靛打了个哆嗦。
他用力扒开她贴在他肩头的手,紧紧捂着上头那块渗了血的牙印。
“好痛……看来没有在做梦。”
他两眼一闭,豁出去了。
“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认识的时日还太短,感情是要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慢慢培养的。”
朝朝暮暮、年年岁岁?
她的鬼生那么漫长,他的一生却又那么短暂,如蜉蝣一般渺小的他,莫非要轮回个九生九世么。
寒衿短暂地思忖了一下,冰雪般孤冷的眸子里忽然淌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哪怕只有一丝、一瞬的——
怜悯。
“我一向没什么耐心。”
日久生情,太麻烦。
光是想想,就觉得漫长的光阴似玄海的潮水般,无边无境,探不到边岸,枯燥又乏味。
她顿了顿,像一匹嗜血的野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露出狰狞的笑意。
“而且,我就喜欢吃强扭的瓜。”
说话间,她那双不安分的爪子,自他的后背,一点点向下攀爬。
扶上了他的腰盘,紧扯住他的帛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