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上琉月坊的檐角,最后一缕残阳如胭脂渍,斜斜沁入雕花槅扇的缝隙。朱漆廊柱上悬的鎏金灯笼亮了几盏,却因烛芯未及挑明,只晕出几团昏黄的雾,将"软玉温香"的匾额洇得半明半暗。
秋露的一双眼睛哭得肿肿的,像两颗浸饱了水的杏子,在鎏金灯下泛着几许微红的眸光。
哭了大半晌,秋露嗓音微哑,却难掩其中的惊诧:“怎么会是这里……琉月坊……难道真是她……”
沈靛蹙眉,目色沉沉:“她?你都知道些什么?”
寒衿眸光微烁,似两把淬了霜的刀刃,直勾勾地盯着秋露,不经意的一瞬,她弯了弯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秋露摇了摇头,她将唇抿得发白,短小的指甲陷进掌心,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转而拽住了萧淮序的衣袖,似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攥不放:“皇子殿下,你一定有法子救我们世子的,对吗?”
萧淮序叹息了一声,广袖垂落而下,犹如流云倾泻,“姑娘,你需得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再晚便真的来不及了。”
“不…不会的…”秋露双目猩红,眼底的血丝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将原本清亮的眸子染成一片骇人的赤色。
她拂袖拭了拭眼泪,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淌下来,“我一早便说过,那个女人就是个祸水,她会连累世子殿下的。”
世子同那些流连风月场所、日日只知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不同,他去琉月坊从来就只有一个目的——
去见琉月坊里的一个叫做覃纤月的舞妓。
秋露记得,世子第一次见覃纤月是在三年前的一个雪夜。
那夜的雪下得极密,极大,足有天穹倾覆之势,将京都埋进了一片茫然的素白里。
而世子的心绪大抵也似这场皑皑的雪,茫茫然铺了满地,冷寂得发不出半点声响。
自老宁王故去后,老夫人似乎变了一个人。
过去那个对世子甚为慈爱的母亲变得愈发冰冷严苛,细纹蔓上了夫人的眼角与眉梢,再不见从前的半分柔软,只剩下刀刻般的凌厉。
就连她也知道,支撑着夫人的是一个念头,一个让世子殿下继承父亲的爵位,维系萧家昔日荣光的念头。
世子开始畏惧夫人看向他的眼神,因为夫人的眼神穿过他,仿佛在看着某个遥远的东西——
或许是过去的荣光,又或许是未来的野望,或许是透过他,在怀念昔日的宁王。
唯独不是看向他,看向她的儿子。
那夜,夫人要世子尽快同钟离府的小姐成婚,这既是完成父亲的遗愿,亦是以通过戍边将军之女成婚的方式,去维系宁王府的荣光。
戍边将军的官职不大,不会让皇帝猜忌宁王府有笼络重臣的不臣之心。
将门之女当真是极为体面的联姻人选——既不会辱没王府门楣,又不至于让天家觉得萧氏在结党营私。
世子说,这桩婚事,就像棋盘上精心计算过的一步棋,进退得宜,分寸恰好。
他几乎能想象出母亲与那些幕僚们在烛光下推演筹谋的模样,他们必定反复权衡过每一个可能的风险,斟酌过每一处细微的利害,最后才选中了这个看似中庸,实则滴水不漏的安排。
可偏偏,没有人问过世子殿下是否愿意。
雪片簌簌而落,在檐角堆积成厚重的绒毯,又在风里轻轻扬起,如细碎的银沙,无声地洒向了长街。
世子喝得烂醉,又故意与夫人赌气,便跟着那些夫人素日里瞧不上的纨绔子弟,一同去了风月之地。
她想拦,却拦不住。
夜风裹挟着脂粉香扑面而来,甜腻得令人作呕。楼阁间悬着的红灯笼在视线里摇晃,晕开一片混沌的光,将世子殿下的影子拉得扭曲而破碎。
耳边尽是些嬉笑调闹之声,觥筹交错间,那些放浪形骸的面孔在酒气中模糊成一片,早已混沌不清。
便是在此刻,琉月坊的老鸨忽然推进来一个年岁不大的小丫头,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比她还要小上一些。
这丫头是被同行的一个纨绔公子临时看中的,听说她原先只是月坊里的打杂丫鬟,负责照顾姑娘们的起居。
她不信世子会对这般年岁的丫头有兴趣,世子平日就对那些纨绔子弟荒淫的行径厌恶至极。
只是那夜,不知怎的,心绪不佳之下,世子殿下竟未出言阻拦,而是任由那几个纨绔为难那个小丫头。
正当那群纨绔要对丫头上下其手时,阁楼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闯进一个美艳至极的舞女。
那舞女便是覃纤月。
覃纤月披着一身素白的狐裘,上头还沾着几许未化的雪粒,在暖阁的烛火下折射出细碎的寒光,衬得她整个人如一把带刺的玫瑰,虽冷冽却也格外的惑人。
果然,纨绔们伸向那丫头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眼珠子目不转地追随着覃纤月的身影。
她解狐裘的动作很慢,指尖在银丝盘扣上轻轻一挑,那件雪白的裘衣便如月光般滑落在地。底下竟是一袭艳极的朱红舞裙,在满室的昏黄中灼然发亮,刺得人眼眶发疼。
紧接着,覃纤月移着婀娜的舞步走到那丫头的跟前,而后不由分说地重扇了那丫头一巴掌。
她唇角微勾,溢着刺骨的笑意:“贱蹄子,连我的人你也敢勾引,滚!”
那丫头浑身一颤,整个人如风中残叶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双膝不自主地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却又在触及地面的瞬间僵住,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而覃纤月仅是漫不经心地理了理鬓角,发间烁亮的金步摇便跟着晃出细碎声响。
"诸位公子...今日还想看胡旋舞么?"覃纤月的嗓音本就清泠,偏又带着几分慵懒的哑,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涌,一双纤细的玉手极为自然地抚上了世子的脸颊,盈盈笑道:“是纤月哪里做得不好么,公子竟不愿赏个笑脸?”
在她眼中,世子殿下是云间月,山上雪,是高贵而不染一丝尘埃的,像覃纤月这般的女子又怎配沾染他半分。
她低头,劝道:“世…公子,若夫人知道你来此,定会生气的。”
“是么?我求之不得。”萧淮序轻笑了一声,将覃纤月揽进了怀里:“诸位可否卖萧某一个面子,将覃姑娘让与我?”
那夜,她以为世子只是一时糊涂。
但她没想到,往后的许多个日月里,世子去琉月坊寻覃纤月的次数,数都数不清了,便似中了媚药般,一发不可收拾。
秋露的思绪回转过来。
“那个女人死了......"秋露反复重复着,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气音,仍旧字字淬毒,"是她,她记恨我们殿下,所以化为了厉鬼......"
寒衿似笑非笑的盯着秋露,眼底浮着冷意:“若是这样,那覃姑娘莫非是爱而不得,因爱生恨了?”
这丫鬟所说半真半假,又刻意隐匿了关键的一节,以至于这故事听起来看似花纹繁复,却经不起半分的推敲。
便在此刻,萧淮序的剑鞘忽而剧烈的摇晃了起来。那剑鞘远本静悬于萧淮序的腰间,此刻却无风而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挣扎似的。
“这气息是……”沈靛倒吸了一口凉气,眸中映有几分异样:“妖气。”
灵根为蓝阶以上的修士皆可通过与剑灵的相接感知异样气息,从而规避危险。
萧淮序是天衢天资最出众的修士,也是最接近金脉的,他的归云剑能够感知高阶妖物的气息。
如此说来,这琉月坊里不仅藏着怨念极重的鬼物,竟还藏着浑水摸鱼的妖。
“阿靛,你将钟离姑娘与秋露姑娘送至安全之地,我先进去探查一番!”
萧淮序简单吩咐了几句,便不由分说地循着归云剑的示意追了进去。
——
秋露本就害怕到了极点,沈靛索性给她施了一道昏睡的符咒,将她安置在了一处安全的地方。
沈靛为了不让秋露嗑到脑袋,特意寻了块软和的草垫给她垫着,看起来倒是极为暖心呢。
寒衿瞧着,很不高兴。
“阿靛,你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这样体贴,我的心真的好难受啊……”她语声及轻,像是被揉碎的柳絮,痒里带刺,“明明我也是一介弱女子,却不见你对我体贴……”
沈靛抽了抽唇,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极力地忍耐了下来,“怎么会呢,主人。”
“这凡俗女子,又怎能与您相提并论。再说,区区妖物又怎会威胁到您半分。”
寒衿仰头,眼中淌过一丝落寞,惆怅道:“谁说的,我也怕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