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衿挽着沈靛的胳膊,指尖似有若无地摩挲着他剑柄上的纹路,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慵懒的媚意。
“阿靛,师兄的剑名叫归云,你的剑叫什么名字呀?”
沈靛闭了闭眼,敷衍道:“没取名字。”
“这样呀…那我给它取个名字吧。”寒衿收回指尖,盈盈一笑:“不如叫它衿靛剑,各取一个我与你名中的字……”
“如此一来,你我就如这把剑,魂身一体,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我们便生生世世都不能分割了呢!”
沈靛盯着寒衿那双发亮的眸子,她怎么能流露出这样欢愉的神情,顽劣中偏又透着几分纯然的天真,让人生厌。
但他的脸上仍旧挂着微微的笑意,盈着几分讨好式的谄媚,他摸了摸剑鞘:“主人若是喜欢,以后便这样叫它罢。”
他长舒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主人,我们得快些走,晚了恐那妖物逃走。”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大抵也明白了,寒衿虽毒,但只要顺着毛捋,还是能从虎口中谋夺一丝生机的。
寒衿笑了笑,难得地顺了他的意,加快了步子,温声道:“不急,不是还有师兄为我们栽树吗……”
她顿了顿,将脑袋垂了下去,大抵是在思索着什么,好一瞬后方才将头仰了起来。
一张瓜子大的小脸纯白又无辜。
“那我们,就只管乘凉好了。”
从在琉月坊门外起,她便感知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像是凭空凝起了一道眼中瞧不见的屏障,将坊内坊外隔绝了起来。
那股外泄的妖气或许便是从屏障的某个不起眼的缝隙里露出来的。
坊内的景象,也验证了她的猜想。
琉月坊内,烛影摇红,纱幔低垂。
朱漆廊柱间,歌舞乐妓各司其职,丝竹管弦交织成一片浮华般的盛景。
隔着纱幔,瞧不真切乐台之上起舞女子的阵容,便只能瞧见她翻飞的舞袖似蝶翼般轻盈,在烛光中忽明忽暗。
她足尖轻然点地,柔若无骨的腰肢轻轻一旋,腰间的金铃脆响宛若珠玉碎落玉盘,直勾得台下宾客魂不守舍。
不过她想,魂不守舍的前提应当是,他们的魂与身都还在。
寒衿戳了戳临近一位男宾客的肩膀,再未施加任何力道的前提下,男人似纸片般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嘭”地一声,一人挨着一人,台下数十名宾客似多米诺骨牌般接连倾倒了下去。
短短的一瞬,原本尚算宽敞的厅堂霎时乱作一团。杯盏倾翻,琼浆泼洒;果盘滚落,蜜饯飞溅,黏腻着散落了一地。
只是这种乱,透着别样的诡异。
沈靛眸光一暗,踢了踢脚边的人身:“不是纸人做的,是活人。”
他弯下腰,轻点了一下男人的眉间,一抹绿色的荧光在男人的眉宇间反复徘徊。
寒衿抱着胳膊,适时地补充了一句:“他的魂被人抽走了,如今躺在地上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咚——”
“咚——”
乐台之上的鼓声连带着其他丝竹管弦乐器的声响却并未受到台下的干扰。
起舞的女子踩着细碎的鼓点,翩然旋入舞台的中央,云袖轻然甩开,犹如流霞铺展,将将便要漫过纱幔。
沈靛轻然一跃,将将落在了乐台边缘。
他抽出手中的长剑,挽了一个轻快的剑花,将掩着乐台的浅红色纱幔尽数扯断。
乐声与舞步并没有因此番变动而终止。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欢快的鼓掌声,穿透了乐台之上靡丽浮华的旋律,格外的突兀。
“好厉害!阿靛,好厉害!”她并不觉得突兀,反而将掌鼓地愈发热烈了,“刚刚那几下剑花挽得好漂亮,可以教教我吗?”
这一次,沈靛选择略过她。
他稍一拂袖,一股极轻的气流拨到了乐女的古琴之上,这股气流在琴身上仅短暂停驻了一瞬。
一瞬之后,琴弦尽数崩断。
然而弹琴的乐女却似浑然不觉般,十指搭在空空如也的琴身上,机械地滑动着,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琴女的眼神呆滞而空洞,唇边挂着浅淡的微笑,似乎将整个人都浸在了乐曲里。
沈靛挥剑,琴女却也不躲,任由冷白的剑刃从头顶劈下。
“嘭”地一声,剑刃落下的一瞬,碎落的纸片从半空中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不消片刻,便燃化成了齑粉。
沈靛目光平和,看起来像是对眼前的这一幕早有预料:“同萧府大婚夜里的玩意儿一样,只不过这些都是纸糊的,没多少鬼力。”
沈靛的目光从琴台上移开,转而指了指旁边的打鼓、吹箫、弹琵琶的几位乐师。
寒衿也从台下跳了上来,笑嘻嘻地跑到琵琶女的旁边,将琵琶抢到了怀中。
琵琶女失了琵琶,只能凭空摆着姿势,一板一眼地弹奏。
寒衿学着她的模样,将手搭在了弦上,她肆意地弹了两下,琴弦发出嘶哑的裂帛之声。
音调毫无章法,又带着一股蛮横的戾气,将其他乐器奏出的清雅律音打碎得彻底。
“喂,你能教教我怎么弹吗?”她歪了歪脑袋,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算了,我就知道这世上除了阿靛,不会再有人待我好,也不会再有人愿意实心实意的教我……”
寒衿修长的指尖抵在琵琶女的眉间,微一用力,纸糊的琵琶女瞬时松散开来。
她轻叹了一口气,将怀里的琵琶重重地扔了出去,而那方向刚好朝着台中的绯衣舞女。
“嘭——”
舞女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还是慢了一步,琵琶砸过她的额角,鲜血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汩汩流下,沿着下颌,滴落在地上。
同一时刻,舞台之上的乐曲声戛然而止。
无论是台下的行尸走肉还是台上的纸人,都是没有灵魂的。
没有灵魂,便没有自己的思想,也就不会有喜怒哀乐,因此不论面对什么,他们都只能保持同一种姿态。
而刚刚,就在她夺过琵琶的一瞬,台上这位舞女的步伐有意地避开了她,这与她开场时的舞步动作略有差别。
也就说明,台上的这位舞女既不是行尸走肉,也不是鬼力幻化的纸人。
舞女抬手,捂住了额角冒血的伤口。
舞女冷笑了两声,厉声道:“我本想放过你们,可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
沈靛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四周匆匆扫视了一番,问:“萧淮序……按理说,他比我们先进来才对。”
寒衿眨了眨眼睛,向后一仰,坐到了琴台上:“喂,你看见萧师兄了吗?”
或许,寒衿脸皮厚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此刻听到她唤萧淮序师兄,他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琴台不高,又没东西靠着,寒衿仰得不大舒服,索性将背挺了起来,细长的双腿在空中轻悬摇晃。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是一个长得一身正气的修士。”
“我当然认得啊……哈哈…”
“那个修士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补品,只不过他已经是别人的猎物了。”
舞女额角伤口的鲜血怎么止也止不住,她所幸将手抵在了破皮的位置。
尖锐的指尖揪住额角的一瓣烂皮,便似撕开一张陈年的字画,皮肉分离的黏腻声在寂静的乐台之上,格外清晰。
那层薄如蝉翼的假面自额角缓缓掀起,随之呈现的是一张被烈火灼烧过的狰狞面容。
沈靛和寒衿瞧着这张面孔,倍感亲切。
眼前这张面孔的拥有者,便是那日萧府婚房内,为他们设下三面人皮灯笼的女鬼。
女鬼盯着寒衿的脸,微微愣神:“我那日便说过,我喜欢你这副容貌。”
很快,愣神便转作了怨毒的狠戾:“不过现在,我不想要你这张皮囊了,我要你死!”
沈靛左手持剑,抵住了女鬼袭来的利爪,另一手握住寒衿的手腕,将她从琴台上带了下来。
寒衿轻轻一旋,避到了一边。
女鬼双爪相合,凝起了一团黑雾,沈靛持剑劈去,将黑雾斩散开来。
然而,黑雾散而又聚,顷刻间化作万千细丝蔓延了过来,将她与沈靛罩于其中。
这鬼力似乎比前夜强上不少。
寒衿察觉不对,想要凝诀祭鞭,却发现自己的鬼力像是被绳索禁锢住了一样,哪怕她聚集了全身的意力,都不能调动半分。
她侧眸,去看沈靛。
沈靛的剑气越来越弱,就要抵御不住这源源不断的黑丝,他握剑的虎口已然崩裂,鲜血顺着剑柄蜿蜒而下,滴落在地,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而那些源源不断黑丝如附骨之疽,越缠越紧,勒进他的皮肉,似乎下一瞬就要将他的筋骨寸寸绞碎。
“少年人,在鼓皮灯里我进过你的幻境,我知道你的梦魇是什么……”女鬼见他仍不放弃抵抗,讥笑道:“你并非没有弱点,你畏惧的是,死亡。”
“少年人,我看得出你已经很累很累了,不如放下你的执着…或许,你会得到快乐。”
快乐?这个词与他而言太奢侈了。
上一次遇到这个词,还是三年前。
“阿靛,你来天衢七年,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穿着锦缎华衣的少年抛来一个精致的食盒。
男孩打开食盒,里面装满了模样精致的糕点,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
男孩想也不想,答:“可以吃饱饭。”
就在黑丝即将绞断沈靛咽喉的刹那,他涣散茫然的眼底里陡然迸出一线血色,蔓上他的眼尾。
沈靛从遥远地思绪中回转过来,他仰头,望着丝丝缕缕的黑雾,冷笑道:“为什么要放下?我偏不愿屈服——”
“所谓的命运。”
识海的最深处,一缕微弱的灵力被沈靛的意志重新调动了起来,顺着枯竭的灵脉逆行而上。
血丝自他的七窍缓缓渗出,而他握着剑柄的手却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停下来!沈靛!”
“你会……”
你会死的……
在他耳中,寒衿原本清脆的嗓音像是被什么东西遮罩住似的,似是沉溺在水底的深处,朦胧又模糊。
只有寒衿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尾音里带着几许从未有过的颤抖。
她素来沉冷如水的眸子不禁瞪大了几分,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影映得格外清晰。
她清楚地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若他死了,便不会再有轮回的机会了,如今那具残破的身躯,根本经受不住轮回之焰的灼烧。
“我没有允许你死。”寒衿尝试着凝结鬼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我说过,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你都只能是我的……哪怕你,又一次成为鬼!”
然而,沈靛的视线正一点点地迷糊……
奇怪的是,眼中关于她的光点竟然越来越明晰,一点点地占据了他仅存的视线。
从小到大,不少人希望他死。
但是她,好像从相识的那一刻开始,就想方设法地纠缠他,想他活……
她刚刚说,又一次变成鬼?
算了,他怎么能把疯子的话当真。
只是,她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了。
沈靛用尽最后的气力,挥出了长剑。
染血的剑锋突然迸出刺目寒光,那些缠绕周身的黑丝如遇烙铁,发出嗤嗤灼烧,一口鲜血自他唇瓣溢出,将他的前襟染得猩红刺目。
女鬼叹息了一声,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沈靛:“还不肯放弃么……你已是强弩之末,真可怜啊……如蝼蚁般,可怜的人。”她的声音轻柔如呢喃,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随着最后一字的落下,骤然间阴风大作,黑雾如潮水般翻涌而起,在半空中凝聚成无数扭曲的鬼面,发出凄厉的哀嚎。
女鬼缓缓抬起苍白的手掌,五指曲起,鬼面似受到牵引般旋转着汇聚到她的掌心,化作一团漆黑如墨的漩涡。
来不及反应,那团黑雾漩涡猛然膨胀了起来,如同张开巨口的凶兽,携着吞噬万物的威势,朝沈靛轰然压下……
而他跪立在地上,灵力枯竭殆尽,再调动不起一丝一毫的意力。
然而,就在他阖目待死的一瞬——
一道身躯挡在了他的身前。
寒衿双手旋诀,强行凝结鬼力,仰头筑成一道半透明的冰墙。黑色漩涡猝不及防地撞在冰障之上,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寒衿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染红了苍白的唇瓣。脚下却不堪受力,接连撤后了几步。
蛛网般的裂痕沿着冰墙外端蔓延,寒衿咬紧了唇瓣,又换了个姿势盘旋结印,周身原本弱下的寒气又重凛了起来。
“好大的胆子……哪只不知死活的妖孽竟敢将妖力注给你。”
寒衿抹去唇边残留的血迹,盯着面前的漩涡,声音沉冷如冰,“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