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宣避重就轻地摘出几个概念，简洁解释了员工守则里的白影气球和肉糜。
期间她一直暗暗审视着赵文舟的反应，但后者直到现在也丝毫没有表露出异常，那道红手印似乎并非他主观导致。
江屿则始终皱眉，不发一言。
“气球?”赵文舟有些惊诧，“是普通的...那种气球吗？”
他的眸子忽闪，在得到林宣肯定的回答后他顿了顿，“我好像...看到过三次了。”
“嗯?”林宣不自觉地挑眉，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很精彩对吧....”赵文舟有些无奈，瞅她一眼，林宣不置可否。
他正想开口解释时，林宣抬手制止了他。
此时已经有游客缓缓靠近，于是她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和两人拉开段距离。
“我还要在这里工作，如果二位需要讨论的话可以站在排队区等候。”她的声音里添上一份疏离，又用眼神示意二人在附近她可以听到的位置，而后站回工作台，按下启动按钮。
方才解决那肉糜的问题时设施还未启动，而耽搁的时间里也无一人有意见，足以见得附近NPC的含量。
旋转木马亮起灯光，同步缓缓移动。
设施内里原本的音乐声声音很低，淡淡地回响，在全部的灯光瞬时明亮后，庆典风的欢快乐曲才正式响起。
木马上也连缀起环形的灯光，在旋转中连成光环，于是各式色彩照亮这一小片天地。
暖黄的光，在日渐昏暗的天幕下闪烁。
几个瞬间里，旋转木马伴着悦动的音符，游客随木马高低晃动旋转，又在灯光的范围里添上一分柔和，四下满溢温馨的氛围。
光点也似乎遥遥地模糊了。
赵文舟有些愣神，他以往不太能理解那些喜欢旋转木马的人，但眼下在这样的场景之内，似乎忽然就通了心意。
温暖的，浪漫的光，将人包裹其中，就好像逃进了现实的罅隙。
而规则内的“最安全”，大约在最初也确有其事。
在江屿很轻的一声咳后，他回眼。
江屿挑挑眉，像是洞穿了他小孩般的心思，“等会去玩吧，至少享受一阵。”
他的眼睛亮了亮，对于这样轻易的看透却并不觉得尴尬，而是往江屿身边凑近，压低声音坦白道，“...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来过游乐园...”
他扫了扫江屿，对方只是静静听，脸上带着很淡的笑，于是他继续，“以前听同学说去了游乐园都很羡慕，不过，等再长大些自己能赚钱了，又没这方面想法了。”
“嗯，我也差不多。没什么机会，游乐园都只能靠听说。”江屿点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都很低地笑笑。
“如果不去管这些规则，单纯在乐园里还是很有意思的，”赵文舟很轻地叹了口气，略矮身靠在栏杆上，低头扫视门票上的内容。
他的背弓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隐在T恤的材料之下，却好像欲盖弥彰。
江屿注视着他的背影，许久后才开口，“你刚说的...三次气球?”
赵文舟听到这话抬眸，眸子里便映出乐园的色彩。
“嗯。第一次是在过山车首发站台，工作人员清理站台，忽然多出来很多各种颜色的气球，最后都在站台之内爆炸了...第二次在过山车上，看到摩天轮轿厢里的小男孩的气球炸开。第三次是我们看到的那个坠落的女人，在她落下前我的视线全变成红色的，而其他游客都变成了气球...她在下落之前，那颗气球炸开了。”
江屿凝眸看他，皱起眉，“这些气球，和林宣所说应当，是一种。那你在现实和...红色的视野里，都看到气球了？”
“嗯，刚刚林宣说时我就猜测可能会有两个视角的转换......”他停顿很久，“所以在站台炸开的气球，都是人...”
两人对视，这个解释合理得令人只有沉默。
江屿只能继续这条思路，“所以，你看不见的，也就是白影...如果错过四小时进食，就会被迫变成红色的视野，那可能意味着，你也会被那些东西同化，对吗？”
“...嗯，”他忽然一阵后怕，搓搓胳膊后又想起什么，忙从兜里掏出张纸条，细细盯着江屿，“...这个?”
江屿接过纸条，视线在纸上停留片刻，又回到他脸上，神色里是茫然。
赵文舟见状也凑近看，“嗯?”
纸条上如今空空如也，只有被他揉出的褶皱存在。
他猛地抬头，“纸条上本来有字的，还是你的字体！”
江屿皱眉，手指下意识捏紧纸张的一角，“不对...我从来没有写过纸条信息。看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想给你传达错误的信息，甚至用了手段以我的字体呈现。”
“它。”林宣的声音遥遥传来，两人都转头。
林宣视线不向他们这处，只很快伸手，江屿顺势递过去那张纸条，她则收回纸条后用两指夹住，轻轻拂过纸条。
纸上很快显现出几滴红色的痕迹。
“它?是我被发现了吗?”赵文舟错愕地扫了眼纸条，眉头紧皱。
林宣扫他几眼，摇头，“不...被发现的话，你也不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了，”她一顿，大概也猜到了什么，“这种手段很常见，大概都是它的手笔。你之前有和别人同行过吗?”
“一个...橙色头发的女孩，她头上戴着红花。”
“她看到的，大概率和你所看到的内容不同，她被发现了。而且，游乐园里一般游客接触到红的特殊物品的概率很低...她大概凶多吉少。”林宣下了定论。
“嗯...”赵文舟沉默良久，叹出口气，低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江屿便也不再打扰他，转而问林宣，“我刚想了想，你所说的气球和肉糜...他们听起来并不是，天然就存在于这个副本的?”
林宣低下头，装作在擦拭工作台的样子，语速很快，“我猜测，要么是原本的玩家经历了某些变化变成的，要么就是本质不是人的一些东西因为某些变故表面上有了人的模样。”
她很快作下结论，接着扫江屿一眼，“可能就是它所为。但刚刚，那人是不是引诱着你数摩天轮的车厢数了?”
“是。”江屿点头，一边也注意着周边环境，“我也觉得不对，只是...？”
他低下眼，有几分出神，语气里似乎带着抱歉。
赵文舟很敏锐地察觉到了。
江屿这样一个谨慎的人，分明感觉到不对，却还是因为那人和自己太过相像而选择相信...他所抱歉的，大概是居然没有做到和自己一样的敏锐。
不过林宣很快打断了这道思绪，无论是猜测的理解还是自我反省，“肉糜很善伪装，如果我没有特殊手段的话也完全分辨不清。另外，不要数摩天轮的车厢，如果非要数，务必确保最多数到17。”
江屿低头没有回话。
不过至少从林宣的话里他们得到了很多有效信息。而大约，林宣也一直受某种监视，或许正是来自“它”的监视，所以一直无法正面与二人交谈。
只是他四下扫视也无法发觉这监视的源头，只能将其归结为这些靠近的游客。
在对上身后一个游客无机质般的视线后，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而后便见林宣也不再言语，清了清嗓子后站正身子。
“我们还是，先设一个暗号吧。”赵文舟低声道。
“嗯...你想设什么?”江屿问，尾调不自觉地向下坠。
赵文舟则沉吟片刻，脑内只浮现出一句话，“...就半句诗吧，山逐泛舟行。”
山逐泛舟行...
他隐隐记得自己在哪处写下过不下一遍这句诗，只是早忘却了是何意。江屿似乎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很快就点头，但随即又盯着不知哪处出神。
此处无话。
一段时间后，这轮的旋转木马停下，游客陆续离开后，林宣打开入口的围栏，朝两人一点头。
江屿先行进入围栏走上台子，挑了个最近的白马坐稳扶好悬杆，赵文舟则跟上，坐在他侧后方的一匹蓝色小马上。
他们交谈的过程中，赵文舟并没有留意，进场后才发现原本他们身后的队伍已经排到很远之外。而进入旋转木马的游客也是一个接一个，很快木马就基本座无虚席。
他有些惊讶地瞪眼，和江屿对视后用口型说，“这些游客好像...在跟着我们?”
“嗯，我也发现了，只要靠近特定项目，身后就会排起越来越多的游客...”
虽然在现实里也是如此。
但凡只要排在那个队伍里身后的人就会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多。
视线内，江屿身后有个男人路过时瞅了两人一眼，那眼神不太对，于是他很快噤声，继续用余光扫视。
男人看起来岁数很大了，胡子挂满整个下巴，头发也乱糟糟的，面容苍白憔悴。身形倒是很魁梧，撑得白T恤都有些紧。
“你们也是玩家?”男人在他身侧站定，忽然开口。
赵文舟原本想装作没听见，专心地抓住小马头顶的角，祈祷对方快些离开，江屿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
于是全都沉默。
男人自讨没趣，也没再说什么，附近也没有空着的木马，他只能再绕一大圈到另一边，便也不在二人视线内了。
片刻后，旋转木马启动。
暖黄的光一瞬将众人包裹，音乐同步响起，木马也开始运转。
赵文舟下意识握紧悬杆，小马很缓慢地升起，只离地面很短一段距离。他确认安全后放松下来，随着木马起起落落，他和江屿的身影一前一后错落。
有很细微的风穿梭其中，沾染上鲜艳的色彩。
暖黄的光柔和得让人不自觉沉浸其中。
他很快适应节奏，呼出几口气后抬起眼，转过一个角度后他们恰巧正对摩天轮的方向。而江屿此时恰好回头。
在愈发昏暗的天色中，江屿周身似乎镀上一层金光，面容各处则都显得更为清晰。
眼眸清亮，轮廓硬朗。
清晰的帅气。
他下意识握住对方伸来的手。
江屿愣住，但没松手，只是很快地低声道，“用门票，看摩天轮。”
赵文舟盯着江屿眸子里的光斑，许久才回过神，顿时一阵后知后觉的尴尬。
......
于是他迅速放手，侧过脸不看江屿，又飞快抽出门票后对准摩天轮的方向。
摩天轮在天色暗下来后亮起布满其上的彩灯，彩灯围绕每节车厢悬挂，将整个轮毂照得通明。
一个个完整的圆，伫立于乐园正中。
赵文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尴尬，用门票遮在眼前，视线只剩门票的绿。
他盯着其上的字，对眼了一瞬间。
起初他只觉得这动作有些傻，但江屿这样说也一定有其缘由，于是他凝眸，而门票其后的摩天轮则开始在纸上显现出残缺的几瓣圆弧。
圆弧是很淡的红色，还隐隐透着光。
赵文舟心下一惊，撇开脸又看了看摩天轮，接着视线转回门票上。而门票从最初只有一抹极淡的痕迹的圆弧，圆弧之间连接，逐渐趋于完整，合而为一整个红色的圆。
同步出现的还有四个主要的刻度，在上下左右四角分列。
最后出现的是各个主刻度其间的两个小刻度，以及中心的两根指针，一根长一根短。
时刻就此呈现。
他们所要找的钟表，原来早就在所有人视线之内最显眼的摩天轮上！
钟表覆盖在规则的字体之上，红色神秘而庄重，竟隐约透出神圣的气息。
而现下的时间是...十八点五十左右。
木马已经转离摩天轮的视野，钟表又很快消散。纸质的门票如常，刚才的时间从未存在过，规则的字体隐隐的，一如始终注视他的某个存在。
他放下门票思索片刻，无奈到只能笑笑。
这样隐蔽又明显的信息...
而那句“最高点是摩天轮”，莫非就已是提示？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实在难以推测自己入园的时间，但好歹现在有这么一层信息在，在进食这一问题上他们总归要安全许多。
他抬起眼，和江屿对视后扯出个笑，心里却有些发闷。而江屿正准备坐正时，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尖叫声。
这声音有些耳熟...
两人同时一愣，飞速转头，并且同步意识到这声音就来自刚刚和他们搭话的那人。
那男人的位置离他们有些远，视线被层层叠叠的木马遮挡，但尖叫的嘶吼却极近，“快...快跑，这声音，音乐有问题！！”
视野中仅看到他的半个身位，男人尖叫中作势伸出腿，试图脱出木马强行落到地面上。
背景的音乐里正有马林巴琴悦动的滴答。
笛子合奏，悠扬动听。
他一边身子探出木马时，木马正好升起，不等所有人反应，男人整个身子都瞬间往一边倾斜。无形之中像有一只手中紧拽着他落地，于是他便再收不住动作了。
而升起的木马和地面原本只有很短一段距离，分秒之间他跌落在地，却发出很沉的一声响。
赵文舟几乎整个人都僵住。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清一半的情景，但这也足够骇人。
男人跌下后一瞬便整个死死贴附在地面上...视线可及的上半身体被瞬间压瘪，血液和各种组织爆出，混合着暗红色的液体在附近肆意横流。
空气里一瞬间覆上血色，铁锈味直冲鼻腔。
而男人那已经被压扁的身体的厚度，和橡皮泥一般，如果不细看甚至能同地面的颜色混为一体...
原来旋转木马底座的颜色正是人体皮肤的颜色。
同步的，又有很细小的咀嚼声从四面八方来，直将众人包裹其间。
但除去他们二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无知无觉。
木马依旧轻快悠扬，上下起伏。
而他们也转到了那附近。
赵文舟不敢低头，只是在听到一声咬破爆珠的声音后亲眼见证了右脚前侧那男人滚出的眼球爆开，浑浊的液体浸满地面。
他视线震颤，只能僵硬地仰头，终于是忍不住干呕出声。